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6/11页)
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我想:“可能这样过去之后就到了香港。”其实我早就到了香港,我不知道而已。那天如果不是想到有朋友在等我,说不定我会一直等下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别人跳了过去,走了10多米,拐了一个弯,看到地铁。
那是我第一次坐地铁,我问别人到某某地怎么走?人家告诉我说你坐上地铁走就行了。后来到了目的地,等我的那个人吓坏了,不明白为什么我让他等了一天。我说我找不到香港在哪。
张枣不像某些作家,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创作经过、生活琐事甚至饮食习惯,吃喝拉撒都能变成一篇随笔;也很少见到记者去采访张枣。毕竟,作为诗人的张枣只是在圈子里享有崇高的名声,在普通读者心目中,他的影响不如海子、顾城等诗人深入。因此,除了以上这些内容,我们很少能了解到关于张枣出国后的生活和创作细节。
当然,也不能责怪读者和媒体的薄情,“影响”不如海子、顾城等,除了因为生性散淡,其作品不易理解也是一个原因。而媒体需要的是能够炒作的新闻点,这样一来,对张枣这样潜心写作的诗人的关注自然不会太多。
我读到的对张枣的生活最为详细的介绍,已经是在张枣去世后的第三天(2009年3月11日)的事情了。北岛在“今天论坛”上发表了短文《悲情往事》,文章忆及了20多年来与张枣的多次交往,并谈及了张枣在国外的生活情况:
1989年夏天我在柏林住了四个月,我专程去张枣就读的特里尔大学,他在那儿读博士。他非常孤独,我也是,我们同病相怜。《今天》在海外复刊不久,我请他担任诗歌编辑,他前后编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年才淡出。很多著名诗人和新手的诗作都是经过他发表在《今天》上,功不可没。
《今天》的另一位诗歌编辑是宋琳,住巴黎,而我先住丹麦,然后是荷兰,离得都不远。常常聚在一起。有一次,我们到特里尔附近一座由磨坊改建的别墅开编务会。德国女主人是通过朋友认识的。在磨坊还见到一对教声乐的俄国夫妇,女的是歌唱家。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红酒,大唱俄国民歌和革命歌曲,把他们夫妇吓了一跳。
后来张枣拿到博士,到图宾根大学任教,安家落户。1995年夏天,我陪父母和女儿从巴黎去图宾根找张枣玩。他待老人和孩子很好,张枣通过一张Isaac Stern拉的一组小提琴名曲的唱盘,成了我女儿的音乐启蒙老师。直到现在我女儿还保存着这张唱盘。
张枣德文英文都好,但一直不怎么适应国外生活的寂寞,要说这是诗人作家必过的关坎。比如,他从来不喜欢西餐,每回到他家做客都是湖南腊肉什么的,加上大把辣椒。我们也常去当地的中国餐馆。有一次,他甚至找朋友专程开车带我到卢森堡去吃晚饭,那有一家很不错的中餐馆。他烟抽得凶,喜欢喝啤酒,每天晚上都喝得半醉。
最后一次见面是2004年春天,我去柏林参加活动,然后带老婆去图宾根看他。他的状态不太好,丢了工作,外加感情危机。家里乱糟糟的,儿子对着音响设备踢足球。
自九十年代末起,张枣开始经常回国,每次回来通电话,他都显得过度亢奋。大约在2006年,他要做出抉择,是否加入“海归”的队伍,彻底搬回去。我们通过几次很长的电话。因为我深知他性格的弱点,声色犬马和国内的浮躁气氛会毁了他。我说,你要回国,就意味着你将放弃诗歌。他完全同意,但他说他实在忍受不了国外的寂寞。
搬回北京后,我们还是通过几次电话,但发现可说的越来越少了,渐渐断了联系,有时能从朋友那儿得知他的行踪。去年12月,柏桦告诉我他得了肺癌,让我大吃一惊,马上给他发了电邮,他简短回复了,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坚持的。”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据张枣的作品集以及其他材料说,张枣是在德国图宾根大学读博士,而北岛的文章则说是在特里尔大学,不知原因何在?此外,据《诗歌报》“86大展”上的作者简介,张枣去德国后是在威茨堡大学任教,但后来没有任何材料作证明。这些问题,姑且存疑。
从北岛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得出一个结论:张枣在国外过得并不顺心。这使我想起诗歌批评家张清华讲的一个故事。数年前,诗歌评论家张清华曾在德国遇到过寓居海外的诗人Y,当时Y应邀参加在德国卡尔斯鲁厄大学艺术学院举行的一次关于诗歌的“新媒体展示会”活动。Y在活动中朗诵了自己的作品,朗诵完后,就向听众签售自己的诗集。张清华发现,尽管作为“朦胧诗”核心代表人物的Y当年在国内名声如雷贯耳,但在国外,却并没有获得像国内那样的追捧。那一天,他带去的一小摞诗集卖出不到十本。一个著名诗人在国外要依靠亲自兜售自己的诗集来过日子,其生活的困境已经令张清华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跟张清华一同出席此次活动的一个德国朋友,此前已经与Y认识,就在这一次活动中,也曾当场发表演说,向读者大力宣传Y的作品,应该算是朋友了。而就是这位朋友向Y买诗集时,Y好不犹豫地按原价收下了朋友递过来的20马克。起初张清华对Y的做法有些不习惯,但活动结束后举行酒会时,经过交流,张清华就释然了——Y告诉张清华,他在国外收入很一般,而且不固定,生活过得好不好常常需要碰运气,得到大学或者文化机构的邀请,就会获得一些报酬,否则仅靠诗歌,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
Y的经历,可能是旅居国外的华语诗人的缩影,近20年来,许多当年非常著名的诗人都出走他国,劳碌奔波了或长或短的时间后,有的脱离了诗歌,比如江河、张真,人们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更遑论诗歌;有的最终回到国内,在高校任教,比如宋琳、多多、张枣。当然,也有不少依然在国外坚持创作的,比如北岛、孟浪。无论如何,作为一个诗人,无论身在过内还是国外,只要能够坚持创作,就值得尊敬。据说,在国外,只要遇到需要自我简介的时候,张枣都会这样说:“我叫张枣,是一个诗人。”我想,这一方面源于对诗歌的热爱,另一方面也是源于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吧。
六
细心的读者读我近几年撰写的一系列文章,会发现有一个次出现的频率特别高,那就是“诗坛”。“诗坛”这个词形象地勾勒出了当今中国一个众所周知的状况——诗歌界就像一个个坛子,有的大,有的小,有装酒的,有装油的,有装醋的,形形色色,林林种种,各有特点。各派同仁对“自己人”连吹带捧,推崇备至,对“外派人士”既贬又讽,种种可悲可笑之举人们已经见惯不怪,能保持缄默已算给足面子。于是“事件”、“论争”也此起彼伏,互相交融,互相温暖,互相碰撞,互相顷轧,热闹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