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7/11页)

在众多“坛子”之间的空阔地带,游离着一小批自由人,他们不属于任何“坛子”,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坛子”。他们安静的写作,不喜欢“活动”,而是凭借超凡的实力博得读者的敬仰,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些自由人至少包括柏桦、吕德安、翟永明、宋琳、王寅等人。张枣也可以算一个,尽管有些时候,人们会把他列入一个名叫“知识分子写作”的“坛子”之中——需要声明的是:我所说的“坛子”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一个中性词。在我的心目中,严格地说没有“知识分子写作”这个“坛”,如果有,因为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等人的存在,这个“坛”也属于我目前最为欣赏和尊敬的风景。

人们把张枣列入“知识分子写作”阵营,也许是因为在被人们普遍认为是“知识分子写作”最权威选本的《岁月的遗照》中,张枣有五首诗作入选,“待遇”中等偏上。但这些人可能没有进一步注意到,“待遇中等偏上”的张枣在该书序言中得到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语感自如。”所占篇幅远不及张曙光、欧阳江河、孙文波、西川、肖开愚甚至70年代出生的王艾等人。这说明在编者印象中,张枣定位还是比较游离的。同时,也反证出张枣在中国诗坛的独特性:张枣就是张枣,他不与任何人重叠。

如果要在外国找一个跟他有些相似的诗人,我会选择史蒂文斯;读张枣与陈东飑合译的史蒂文斯诗文集《最高虚构笔记》,我不时地走神,感觉自己读的不是史蒂文斯,而是张枣。在序言的最后一段,张枣这样写道:“史蒂文斯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坚持了浪漫主义以来想象力的崇高,而且还在于他坚信现实世界之事实性和事理性的崇高。‘世界的迷人之处正是世界本身’(《徐缓篇》),而世界本身就是最终的价值和诗歌(想象力)最高的理由。尽管现实能够升腾跃进成‘秩序的激昂’,诗歌却不是现实的对立物,而是它的内蕴物,也就是说,史蒂文斯对想象力的一切赞颂,都可以毫厘不差地被换置到现实本身,因而,现实就是想象,世界不自外于诗歌,词就是物,写作就是生存,而生存,这个‘堆满意象的垃圾场’,才是诗歌这个‘超级虚构’的唯一策源地。……诗人心智之丰满稳密,处理手法之机敏玄妙,造境之美丽,令人艳羡和折服。”张枣所写的是史蒂文斯,不也是在写自己吗?

那么中国诗人中,谁的诗风与张枣更接近呢?我的答案与很多人不同,不是柏桦和钟鸣,而是上海的陈东东。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很少遭遇到张枣和陈东东这样的诗人,他的诗歌既现代又传统,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先锋诗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古典诗人。他们的许多作品,具有极浓郁的古典诗词意境,比如陈东东的《雨中的马》、《月亮》、《独坐载酒亭,我们该怎样去读古诗》、《点灯》,张枣的《楚王梦雨》、《镜中》、《何人斯》等,但他们的表达又是现代的,而且这种“现代”是有别于同时期诗人的现代。最为契合的一点是,从他们的作品中,你很难用传统的凡是找到意义,但即使你读得满头雾水,你对他的文字仍忍不住迷恋。关于张枣的诗歌已经说得太多,这里就不再举例,试看陈东东这首《雨中的马》:

黑暗里顺手拿起一件乐器。黑暗里稳坐

马的声音自尽头而来

雨中的马。

这乐器陈旧,点点闪亮

像马鼻子上的红色雀斑,闪亮

像树的尽头

木芙蓉初放,惊起了几只灰知更雀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我拿过乐器

顺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多年以来,我向大量朋友推荐过这首诗歌。它的语言飘忽而华丽,又带有几分神秘感,但我一直无法解释它的具体含义,于是自顾自地认为它无需解释,只要自己喜欢就行。而在具有追求“中心思想”习惯的中国,这一姿态很有些不合时宜,因此面对朋友们诸如“《雨中的马》到底写的是什么”之类的追问,我常常心生愧意。于是拿顾城的《解释》来搪塞:“有人要诗人解释/他那不幸的诗//诗人回答:你可以到广交会去/那里所有的产品/都配有解说员。”与此相比,张枣的作品何尝不是如此?

后来我在书店里看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史蒂文斯诗文集《最高虚构笔记》,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本书正好是张枣和陈东东合编的,而且张枣还是译者之一(另一译者是陈东飑)。

值得说明的是,无论是陈东东的《雨中的马》还是张枣的《镜中》,都是他们在80年代前期的作品,他们进入文学史的“门票”,也主要是这两首诗,尽管后来两位诗人仍然发表了一些佳作,但论影响之深和流传之广,已不可同日而语。当然,这更多的是因为90年代已经不是诗歌的年代,读者的视线已转向其它文体,而不是诗歌的质量问题。

前面提及的北岛《悲情往事》一文,还有这么一句话:“张枣无疑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奇才。他对语言本身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写了不少极端的试验性之作,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无论如何,他对汉语现代诗歌有着特殊的贡献。”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出于两个原因,一方面,北岛高度肯定了张枣的优异才华以及对语言的贡献,另一方面,他能够做到不为朋友讳,不为逝者讳,诚恳地道出张枣作品中的不足之处。这种真诚和客观的评论态度在当今文坛十分罕见,它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对被评论者作品的熟悉以及评论能力。

不知道是因为异国生活使创作受到了影响,还是诗歌观念发生了改变,或者说是因为时代已经改变,出国以后,张枣再也没有写出一首像《镜中》那样被读者反复玩味的诗歌。当然,偶尔也会有佳篇。比如1992年创作的《祖国丛书》:

那溢满又跪下的,那不是酒

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挂一点肉

井底的小男孩,人们还在打捞

直到夜半,直到窒息,才从云嘴落地的

那只空酒瓶,还不是破碎

人类还容忍我穿过大厅

穿过打字机色情的沉默

那被拼写的还不是

安装在水面又被手打肿的

月亮的脸;船长呵你的坏女人

还没有打开水之窗。而我开始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