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2/9页)
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的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是黄灿然对这一阶段的创作的总结,该书收录了他1987—1997年间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从更长远的目光看,这个阶段是一种练习,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准确的声音”。
尽管现在黄灿然对1997年前的创作不是很满意,但这个阶段仍然留下了一些令人动心之作,比如《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瘀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苦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那种伤感、悲哀、悔恨、回忆、耻辱、失败、愤懑、反思相互纠葛缠绕的复杂思绪,那种一唱三叹的忧郁表情令人柔肠百结。诗歌有一个中心词贯穿其间,那就是“一生”。人的一生是漫长而又短暂的,说其漫长,是因为在数十年中要经历无数事情,每一件事情都会让你心澜波动或刻骨铭心。说其短暂,是因为所有的过程用一句话就能概括,那就是诗歌的最后一句:“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这泪,有伤心,有喜悦,有悔恨,有感动,还有愤怒……流泪的过程填满了人生的每个过程。
从《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我们可以看到,也许是年龄和阅历的缘故,黄灿然在这一时期的“声音”是感伤和抒情的。
有一首类似题材的诗歌可与《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对比阅读,那就是宋晓贤的《一生》。《一生》中同样饱含着《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的种种情愫,两首诗各有短长,前者因为选取了一些描述性语言场景而显得更生动、形象,而后者的字词之间的音乐性以及对生活这里的揭示则是前者所不具备的。创作于90年代中期《黑暗中的少女》也是佳篇:
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
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
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亲,一脸忧邑,显然受过磨难
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
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
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母亲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
惟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这首诗通过对一个在黑暗中整理垃圾的少女的描写,体现了诗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可贵的是,诗人对这个地位低下的少女给予的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平等甚至带着敬意的审视:“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一个收拾垃圾的少女,具有这样的稳重与平静,她不可能向生活屈服。尽管她目前的生活非常贫贱,与母亲相依为命:“她的母亲,一脸忧悒,显然受过磨难/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读到这里,最初的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个少女的自信,是不是因为初出茅庐,不知生活艰辛所致?你看她那作为“过来人”的母亲,就已经“一脸忧悒”。
于是,面对这个不知底细的少女,诗人心绪复杂,既羞愧又有些自惭形秽:“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她母亲一起/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惟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诗歌就是在这种相信与犹疑之间获得了强大的张力。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相对于1992年左右创作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的高蹈,90年代中期的《黑暗中的少女》关注的视角在悄悄转移,它预示着黄灿然后来的创作的“完美转身”。
《诗人回家》一开篇,就是一句劝诫:“是重新习惯回家的感觉的时候了,诗人”,随后,诗歌从物(家具、卧室、窗外的景物)、人(妻子、女儿)逐渐过渡到精神层面,让我们知道,无论身体和灵魂漂泊多远,“即便你有流泪的辛酸和不能流泪的悲哀”,总会有一种牵挂蕴藏心间,总会有一个空间静静等候。无独有偶,《倾诉》也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倾诉,逐渐转变为劝诫,涉及了智慧与美丽、世俗与世故、清高与单纯、艺术与生活等的关系,谆谆之言,既动人又发人深省。这首诗首发于黄灿然的油印诗集《某种预兆》中,骆一禾不知从什么地方读到(该诗集黄灿然没有寄过给骆一禾),便将它发表在80年代后期的某期《十月》上。还有《他们将成为一堆骨头》:“你将供养一叶盛放的玫瑰,/像一摊水,当它们绽开春天的笑容/吐纳芬芳的呼吸,它们也要消亡,/并且也要成为一堆骨头。”对生命的鲜活与短暂的思考进入了哲理境界。长诗《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哀歌》则具有了双重意义,艺术手法可圈可点,在情感寄托上也另有深意。在这首诗歌里,黄灿然模仿了布罗茨基《挽约翰·邓恩》的方式,低吟了一首缓慢而深沉的挽歌。此诗可以当作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向一个历经苦难的高贵灵魂的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