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5/9页)

在《奇迹集》自述中,黄灿然这样评价他第二阶段的作品:“尽管从后来《奇迹集》更率直的角度看,这表达有时仍是谨慎的,迂回的,但即使从后来《奇迹集》更率直、更无顾忌、更自由、更随意也更自信的角度看,我仍对这个时期的节俭、内敛、克制怀着敬意,不是因为我自我恭维,而是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一个诗人——也是一切诗人,推而广之,一切人——的含辛茹苦和谦虚诚实。”这番话是有道理的,在1998年到2005年间,黄灿然取得的成就不在2006年以后的《奇迹集》之下。

90年代中期以后,“后朦胧诗人”或“第三代诗人”有的停笔,有的淡出,有的虽然仍在坚持,但作品质量已经江河日下,像黄灿然这样日益精进的诗人,堪称凤毛麟角。如果说1998年以前的黄灿然是一个优秀的诗人,1998年以后的黄灿然,已经成为一个优异的诗人,不仅杰出,而且重要。

黄灿然认为,自1998年以来,他的诗歌写作经历了两次“启示的转变”。第一次“启示”,使他从草创的第一阶段进入了成熟时期第二阶段。2002年,黄灿然在接受凌越的采访时,谈起了这次转变之于自己的意义,并宣布了自己的诗歌理想:“从1998年开始,我才真正找到自己,找到诗歌和艺术的真谛。以前,我要做一个好诗人,写好诗,现在,我要做一个不可替代的诗人,写的不止是好诗,而是紧贴自己的生命的诗。”

第二次启示,是2005年以后《奇迹集》的写作,这也是黄灿然诗歌写作的“第三阶段”的肇始。

这一次的转变过程与1998年的那次转变十分相似:“在写作《奇迹集》之前几个月,差不多是之前一年,有一天我晚饭后到公司附近散步,想到几个句子,回来便匆匆开了一个电脑档案记下来并存起来,后来便忘了。……有一天我坐在电脑前,想起这首未完成的诗,便花了十多分钟找出来。但我发现诗是不能修改的,其匆匆记下的散文化长句也是不能修改的,一弄成我平时写诗的句式,便面目全非。于是,我便让它保持原貌,并顺着原来的节奏补了几句。然后,奇迹便发生了,一首接一首地写。……后来这首续写的诗虽然不算好,却开创了一种新节奏,并带给我不是一批或一组诗,而是一本全新局面的诗集。(《奇迹集》“自述”)《奇迹集》是黄灿然“第三阶段”写作的阶段性成果,作为一个潜力巨大的诗人,黄灿然至今仍然在继续他这一阶段的深入挖掘,但通过对《奇迹集》的阅读,我们已经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了黄灿然的巨大能量和他的探索成果。

让我们看看短诗《高楼吟》:

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

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

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

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

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

它们的苦和爱是无边的,像我,

它们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像我,

它们的灵魂是纯洁的,像我,

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

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

它们通神,它们是神,

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它们年轻、健壮、衰老,

皮肤剥落,身体崩溃,

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第一句,诗人表明了自己立场:“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这些高楼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爱它们?在接下来的16行里,诗人列举了“爱”的种种理由:“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这是一种无私无怨的宽广胸怀。“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因为无私无怨,胸怀宽广,不像人与人之间那么陌生,相互提防,所以它们更接近人。请注意这句诗中的前面两个“人”,第一个人,无疑是指那些冷漠、清高,对同类敬而远之的人,而第二个“人”,则是祛除了一切伪装,真诚自然的人。在诗人看来,那些冰冷的、没有灵魂的高楼反而比人更接近大自然,比在高楼进出的人们更接近本真的人,其字里行间包含的痛心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几句,仍然是拿高楼与“我”比较,牵涉到对大自然的亲近,无边的苦和爱,看不见的泪水,纯洁的灵魂,这些特点,都“像我”。这是对“我”的生活的揭示,也是对自己纯洁的灵魂的一次表白。

然后,诗人继续在高楼与人之间寻找关联,直至结束:“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它们年轻、健壮、衰老,/皮肤剥落,身体崩溃,/像人一样,像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在这里,没有生命的高楼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气,的确,它们和我们一样,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因为高楼比我们更高,更接近大自然,更宽厚,所以,“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即使如此,它们也像人一样,有盛衰、喜怒和哀乐;有从年轻、健壮到衰老的过程,有皮肤剥落、身体崩溃的时候;最后也和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高楼吟》表面上写的是高楼,实际上是写人;表面上是写人与物,实际上是写世界与人生。在诗歌中,“像人一样,像人一样”被反复强调,诗人对人类的爱、对弱者的关怀展露无遗。

在《奇迹集》自述里,黄灿然说:“我常常思考佛的一些简单事迹和形象,并发现一些深意。例如佛觉悟之前与觉悟之后的唯一差别,就是觉悟前他一切都是为自己,觉悟后一切都是为别人。我提到佛,是因为我这个领悟是先从翻译中初步获得的。有一天我觉得活着实在是很累的,不是说我贪图安逸,相反,安逸对我毫无吸引力。但我突然想到,既是这样,那么我何不就多做翻译,把下半生都用来服务别人。这样下了决定,便顿然轻松起来。这种一定程度的无我,反而使我看到世界的光彩,并顺手变成诗——对诗,我也是有一天发现写诗毫无意义,可正是在这毫无意义之中,如果还有能够打动我去写的,那必然是有意义的,于是真诗便来找我了。”也许,诗歌之神正是因为黄灿然心中有“别人”,而走向这个诗人的。

我们再看看这首《慈悲经》: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