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第7/9页)
七
1986年对于坚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于坚与韩东、翟永明等人一起参加了诗刊社组织的“青春诗会”,同年11月在《诗刊》发表的《尚义街六号》引起轰动,成为中国口语诗歌的巅峰之作。于坚还作为青年诗人的代表,赴北京出席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并在此期间与“朦胧诗”巨头北岛、江河结识。
这一年,于坚文思泉涌,创作或发表了一批十分优秀的作品,如《黄河》、《春天纪事》、《在漫长的旅途中》等。尤其是创作于这年10月的《在漫长的旅途中》,是于坚的短诗中我极为喜欢的一首:
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见灯光
在山冈或荒野出现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
有时老跟着我们
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穿过树林跳过水塘
蓦然间 又出现在山冈那边
这些黄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显得温暖而亲切
我真想叫车子停下
朝着它们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
都会改变我的命运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但我只是望着这些灯光
望着它们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
沉默不语 我们的汽车飞驰
黑洞洞的车厢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这首诗平静而朴实,没有惊人之语,但读后却余味绵绵。
前三句干净利落,直接把读者带进诗歌的情境之中:“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常常看见灯光/在山冈或荒野出现”。这里的灯光,可以实指灯光,也可以指人与人之间的爱、关怀与帮助。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有时老跟着我们/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穿过树林跳过水塘/蓦然间 又出现在山冈那边”,这几句是对人与灯光的关系的描述。灯光的动态性和多变性,它们不仅出现在不同的位置,而且形式多样,但无论以何种方式,都牢牢地牵扯着“我”的注意力。
于是,“这些黄的小星/使黑夜的大地/显得温暖而亲切”紧接而来。在黑夜的山冈或荒野之中,灯光如同我们的亲人,“温暖而亲切”,让夜行者不再孤独。在这种亲近感的召唤之下,“我”产生了冲动,想叫车子停下,“朝着它们奔去”,甚至,“我”对灯光产生了依赖感,希望它能带给自己好运:“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都会改变我的命运/此后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前景,然而它只能止于想象,无法成为现实。“我”也是清醒的,没有亦步亦趋,“但我只是望着这些灯光/望着它们在黑暗的大地上/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沉默不语 我们的汽车飞驰”。这是对现实状况的把握,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灯光”虽然温暖而明亮,毕竟离自己太远,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从“我”的角度而言,作为一个有自己的方向的赶路人,只能前行而不能停止,因此,“我们的汽车飞驰”,让灯光在身旁或远方“一闪而过”。
诗歌的结尾意味深长,当“我”浮想联翩时,一个陌生人在身边熟睡。在这里,诗人至少提供了两层含义给人们揣摩。其一,“我”身旁的人的确在熟睡,他的安静符合全诗营造的氛围,衬映了世界的美好;其二,“我”身旁躺着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很可能是表面在熟睡,实际上是醒着的,那么,人们就不得不怀疑此人的身份,并对他的这一行为做出提防。也就是说,第一种状况是和谐的,令人放心的,第二种状况则让人担心,甚至恐慌。仅仅是一个人“熟睡”的描写,就勾起了我们无尽的联想,诗歌的魅力可见一斑。
我相信这是一首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遗忘的诗篇,如果这样的作品蒙尘,将是时代的悲哀——人们过于追求物质享受而对优美的精神产品视若无睹。当然,这只是部分的于坚,或者说是短暂的于坚。90年代后,于坚一度改变了风格。
《在漫长的旅途中》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读到的某个诗人的作品,也是朴素的口语,也是写灯光,那首诗震住了初入诗坛的我,我喜欢上了它,并且模仿它写了一首《灯光》。现在我才知道,我曾经喜欢过的那首诗不过对《在漫长的旅途中》的模仿而已。在多年的阅读经历中,类似的状况并不少见,我手头上存积了一批“模仿者名单”,个别模仿者还是“著名诗人”。我想,如果这些人不是有意的,那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优秀的文学作品对人心的浸润是潜移默化的,你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作为一个诗人而言,这是一种悲哀,因为他永远被别人的光环笼罩着无法自拔。
有意思的是,于坚的这首《在漫长的旅途中》也曾被人指责为模仿了美国诗人弗洛斯特的名作《未选择的路》。《未选择的路》写的是“我”经过树林时,在两条分岔的路口犹疑不定,最后选择了其中人迹较少的一条。当年的选择不同,导致了后来整个人生格局的差异。试看该诗结尾几句:“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而《在漫长的旅途中》也出现了“选择”:“我真想叫车子停下/朝着它们奔去/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都会改变我的命运/此后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风景”。立意上的确有相似之处,至于是不是模仿,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要说于坚模仿了弗洛斯特,恐怕牵强了些。文学作品的最大区别在于细节,不同细节的出现,意味着作者的不同经验,古往今来,许多文学作品从作者各不相同的生活经验出发,最终抵达同一目的地,因此,于坚的《在漫长的旅途中》一诗只是领悟到与弗洛斯特相似的感受而已。否则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杜秋娘的“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模仿了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或者艾略特的“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在死地里培育出丁香”是模仿白居易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过,于坚极为心仪弗洛斯特,倒是毫无疑问的。1990年,于坚专门写过一首《读弗洛斯特》:
在离大街只有一墙之隔的住所
读他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
犹豫着开还是不开
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
它们跳跃在树上 流动在水中
我看见弗洛斯特嚼着一根红草
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
一脚踩在锄头口上 鼻子被锄把击中
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