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第8/9页)

伟大的智慧 似乎并不遥远

我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 远足荒原

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

我出门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盖

诗歌的第一句,点出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在离大街只有一墙之隔的住所”。这样的环境,躁动而喧嚣,大街上的各种声音不经过预约就会钻进耳膜。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一个外国诗人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更何况那是一个倾心于自然的外国诗人。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犹豫着开还是不开”。朋友的来访,使阅读者陷入了两难,开门,还是不开?如果开门,可以见到生活中的友人,不开,则可与一个远方的伟大灵魂相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诗人选择了阅读,装作不在家,没有开门,于是“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在果园中,“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这些“声音”,无疑是指弗洛斯特的诗句,“它们跳跃在树上 流动在水中”,与自然融为一体。“我”还从诗句中看见了诗人的形象,他“嚼着一根红草”,“得意洋洋地踱过去”,“一脚踩在锄头口上 鼻子被锄把击中”,这种形象平实、自然,与大地紧密相连,因而“让人着迷”,并且从中得到启发,感到“伟大的智慧似乎并不遥远”。

被诗人营造的氛围所吸引,我开始向往大自然,并且产生了“离开这座城市远足荒原”的冲动。可想而知,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沉浸于弗洛斯特的气场之中,思想被他所征服和左右。于是,“我”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我出门察看天色”。这两句,把关注点从无边的联想中抽回现实,预示着对书本的阅读的结束,也预示了行动的开始。从画面来说,也比先前鲜活了许多,如果说前面是一幅宁静的雪夜读诗图,那么后面有了动感,成为雪夜寻人图,从静到动,只是一句话间的事。

然而天不作美,“通往后院的小路/已被白雪覆盖”,白雪掩盖了道路,“我”无法成行。诗歌表达了一种无法实现的期待,也托出了一份对先贤的向往。短短十余行,从现实世界进入幻想世界,最后又抽身而出,无论诗意与技巧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大手笔。

我买过于坚的两本诗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出版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于坚的诗》。前者是自费出版,用作者的话说:“乌鸦”通过邮局一只只地飞往全国各地。后者是于坚第一本公费出版的诗集,印数5000册,大中城市的新华书店基本有售。于坚的“处女诗集”《诗六十首》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于1989年,也是自费,据说单靠邮购,就卖出4000多册,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但当时我“熟悉”的诗人只有徐志摩、余光中和席慕容,对“第三代诗人”闻所未闻,自然无从邮购了。当我“熟悉”于坚而起邮购之心时,《诗六十首》早已售罄。一个成就卓著的诗人,从自费到公费,竟然经历了十一年的历程,诗歌在“诗之国”的地位如何,这一过程可供参考。

于坚的散文要走运得多,好像没有自费的记录。《棕皮手记》、《人间笔记》等散文随笔集为他在散文界找到了一张“虎皮交椅”。近几年于坚更是频频出书,俨然“诗文双栖”。2004年云南人民出版社一次性推出5大卷《于坚集》,每一卷都像砖头般厚重,也许是因为过于昂贵,也许是因为其他原因,我在书店斟酌良久,还是没有掏出钱包。

作为诗坛所谓的“民间立场”领军人物,90年代中期以后,于坚大有搬出“尚义街”的苗头,国内国际诗歌界的重大活动时常闪烁着他矮壮的身影,作品发表后也不难听到喝彩声。神秘人士百晓生在《诗坛英雄座次排行榜》中说于坚“时时有并吞中原之心,其手下豪杰遍布华夏,一日起事,当能一统河山”,绝非捕风捉影。

事实上,很多年前就有人称呼于坚为诗歌界的“云南王”了,虽然那位命名者有嘲讽的成分,但现在我们完全可以从正面理解它。既是“王”,那么体现在诗歌中,自然有王者风范,除了《尚义街六号》的平和与幽默,于坚80年代的《怒江》、《南高原》等诗歌就暗含着一种大气与霸气。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怒江》

这首短诗,简单、直接而意韵悠长,还有象形之美,与后来《0档案》、《飞行》的身架庞大而内容琐碎大异其趣,也与以海子等人为代表的另一种写作截然有别。只不过80年代中期只流行“pass北岛”而不大注重诗坛位置的高低,因而“第三代诗人”各种风格相安无事。1999年的“盘峰论争”使得中国诗歌出现了“分水岭”,一边是“知识分子写作”,一边是“民间立场”,两派诗人在这一浩浩荡荡的“运动”中各取所需,一改当年的“只破不立”为“既破(别人)且立(自己)”,直逼得另一批不甘寂寞的诗人冥思苦想出了个毫无创意的“第三条道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见两种写作观念影响之深,两派人马隔阂之大。其实这又何必呢?诗歌不是小事,任何人都不可能包办一切,否则人类只需一个荷马或一个莎士比亚就已足够。我不大习惯于坚在这场论争中的表现,不是说他的发言和后来的文章没有道理,而是说以他的才能和在民间的影响,没有必要掺入此类有争议的活动,他的作品就是最好的发言。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会在乎流派和世俗地位,诗人小海在一封信里这样对我解释“领袖”:衣服的领子和袖子是最脏的。

我曾经在一篇题为《散漫者的“扎堆”情结》的文章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那些热衷于命名的诗人具有浓重的“文学史情结”,不管他是否承认,不管他是否意识到。而在散文集《人间笔记》的后记里,于坚这样说:“我的写作是交代。……交代的结果,将是使我从某种文学史中退出。”似乎有不把文学史当回事的意思。而在我看来,于坚只是不在乎现存的、腐朽的文学史,他“从某种文学史中退出”,只是为了进入另一种文学史,仍然没有脱离“史”的情结。诚然,能在自己所满意的文学史里占有一席之地没什么不好,只是,诗人在写作时能否少想一些“文学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