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5/10页)

傍晚,城区以及更远的地区大都渐渐被雾海吞没,在第二天的正午阳光中雾气又蒸发而去,太阳就像一辆车穿破重重雾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随后白天即刻变得炎热,光线亮得耀眼,白白的是屋舍,蓝蓝的是天,厚厚的叶子没有染上秋色,几乎直直而快速地从它们的树上坠落而下。在这种“迟滞的阳光”里——索尔格对它就是这种感受——他漫无目的地四下里走着,从未无忧无虑(他可以在下一个拐角就废除这种迟滞),也从不沮丧(因为根本就不是去对付什么陌生的超级力量),然而——此时此刻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可怕——总是果断地不负责任。

他并非无所事事,然而他从来也不会说自己正在工作:对此他缺乏那种日复一日的辛勤努力,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他,这个通常慢手慢脚的人,必定会一次又一次重新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做起事来,手脚灵活敏捷,仿佛那是一件很随意的活儿,或者是一件打发时间的事。

这样独自做事时,他不需要任何人(邻居们只是林中还十分遥远的声音),也没有人(他希望这样)需要他。尽管他十分熟悉这个城市,但每一次外出时,最后都会出现一次迷路似的拐弯:他“迷路”走进一座教堂,“迷路”来到海边,“迷路”进了一家夜总会。虽然他可以辨得清方向,从未丧失过方位感,但这方位感使他走得慢慢腾腾,不像以往那样使他保持清醒的头脑。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不是决定好去那里的;他常常在事后才想到:“现在我是在这里呀。”

对索尔格来说,有两个方向历来都意味着什么,它们就是北和西。然而现在“西海岸”这个词似乎与这广阔的大陆无关,仅仅指一个有别于其他所有地区的小地区:与极其遥远无关,和“西头”这个词一样,指的就是纯粹的城区。就是在这里,索尔格大概也看得到那龟裂的多边形地面,这在北方河岸边干涸的淤泥地上屡见不鲜(在地震造成龟裂的网状沥青地面上,或是在由一些橱窗上剥落下来的犹如心中所要图案的防晒涂层上),但他在这些东西上看到的无非是偶然的、捉弄人的相似。这个世界不像北极地区的河流那样“古老”(那个地区显然在继续变老,还有与它相伴的观察者),而是无可置疑的年轻。它使索尔格回到一段时光里,他在其中又辨认出自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执拗的使用者。“谁是这个城市的王呢?”他不由自主地问。

常常在地球另外那个大陆上,而且恰恰就在荒野中,伴随着对那广阔土地的感受,他常常无疑就感到心满意足,自己身在一个民族之中;可那座海岸城市却始终自我存在:它的神态中显示不出任何独特之处,它的杂乱无章中没有丝毫的统一。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期,当时,就是在这里,居民们甚至从种种交通声响中听出了一种语言。这种语言为他们所有的人说道:“瞧瞧吧,我们能一起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尚在数十年之前,那些沿着这条海岸行驶的一列列火车就是这样被理解的。而现在,虽然这座城市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犹如一劳永逸地坐落在那里,可在那依旧看不透的海湾周围,那些雾笛只是无声地在呜呜。一座座房屋和一辆辆汽车虽然立在这位观察者面前,像豪华物品那样熠熠发光,但没有一样东西能将他的目光带向更远的地方,带过这片陆地或海洋,带到相同的人们那里,带进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即使在北方,与世界其他地方的距离也是犹如天方夜谭的数字(在那个最小的聚居点里,一个捆扎得密密实实的路标指示着所有世界都市的方向,标着相应的距离):可索尔格从未像现在在这里这样,觉得与任何一种关联都是那样遥远。后来在他的想象中,几乎连在那些房屋上空升起降下的飞机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些屋顶后面不停地扭来扭去的纸风筝的彩色飘带。

他在路过什么时,常常感觉到人家就期待着自己的(一如既往的)关注目光。随后在移开目光时,他似乎又将目光移开一次,投向远方,而那个远方常常只是他用来迷惑人的,他想阻止别人来观察自己。取而代之的是,他独自坐在一个光线昏暗的脱衣舞夜总会里,充当起神情严肃专心致志的观众,面对那些随着优美的节律扭动着的裸体心满意足地遐想着,装成“那个端着酒杯的男人”;或者和其他陌生人待在一家色情影院里装作“双臂抱在胸前的男人”,而且在银幕上认出自己是表演者。他克制住一切个人的东西,采用的不是欺骗,而是用一种隐秘的胜利感来确认那许许多多表露出来的虚假想象。他去与陌生人聚会时,就打算看着他们的脸,同时又忘掉它们,而就连他在告别时也常常被问到:“您的名字是……”

索尔格重新发现了“投币自动点唱机内那雷鸣似的持续隆隆声”,因而变成了一个玩家。在这种情况下,他变成了多面手,发现自己可以是另外的——完全另外的——情形,什么样的都行。事后他觉得,仿佛在这几个星期里,他就没有弄明白一个人,不过却像每一个表演者那样感觉敏锐,预先看出了每一个反应。他再没有经历强与弱之间变换的时刻,这一般都会给他那种持久不变的感觉。由硬币的叮当声陪伴着,他心神不宁地在城里到处转悠,秋叶在那里作为一动不动的饰物摆在陈列橱窗里。现在他当然觉得惬意,他不再硬充专业人员,甚至在每天的专业工作里也不再出现任何与职业相应的东西: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的事了,以一个外行人的秘而不宣的、梦游人似的认真劲儿。他回避所有的人,不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时间,有时觉得自己被包围在一种神秘之美中。

宣称脱离了这个民族,并且不足以为那些平静的世界宗教所鼓动,这座西海岸城市成了各个教派的一个节日,到处都有神秘符号翩翩舞动。在这里,好像没有一个人与其他人沾亲带故——因此,那些短时间内偶然志趣相投的人便聚在一起,急匆匆地隐身于一个个圈子里。一天傍晚,索尔格发现自己就这样在一条街上站到一个长队里,一步一步地随人移动着,最后站在一个被遮得十分昏暗的宽敞大厅里,周围的人和他一样,都在等着那位歌手,因为他曾经是他们所有人年青时代心中的英雄。

没有任何东西驱使他来这里;他更多是在履行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一种在想象中甚至曾经令人厌烦的义务: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机缘让第三者来代替自己了。在此期间,他需要各种导引形态,它们应不同于歌曲的终结音,应给他不断重新开始的办法,比如就像那些最早的、有几千年历史的、用诗的语言循循道来的文字,而不像他的科学那冷冰冰地进行证明的文字,或者像画家对各种形象的探索。他也许会像沉迷在这位歌手的音乐中一样也沉迷于其中,但同时作为自我坚强起来的人,又能重新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