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7/10页)

有多少次,索尔格离开之前,还要在实验室里待上一会儿,什么都不干。通向走廊的门开着,一条狗迅速地跑过去。索尔格叫它一声,那家伙也只是抬了抬头。它后面跟过来的是那个校警,还没见人就先听见他身上那串钥匙的叮当声;连他也对实验室里的这个人视而不见。

外面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一张空白纸夹在上面,纸在微微飘舞,阳光穿它而过。打字机旁放着一个橙子。太阳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轮夕阳,橙子和纸都染上了红色。一片僵直的桉树叶在椅子靠背上贴了一会儿,猛地掉到地上。那所实验动物的监狱中传来一声呱呱的鸣叫。下方,海湾石堤边上,海浪的白色泡沫顺岸边漂动着。那不是一个一个的浪花,而是一整条宽宽的洪流,被风(或是被远处的一次小地震)挤压进海湾:水的表面依然平静,但已倾斜,呈拱形冲进海湾。随后,前景中的空气浑浊起来,雾一团浓似一团从树冠上沉下来。

这时,索尔格离开了宽阔的校园公园。公园在市区之外,微微向海水方向倾斜着,很不显眼,只能靠一些建筑辨别出来,即它们的房基向上坡方向微微变细。这个地区十分安静,同时也总是显得很有生气,即使没有那些在里面穿行的电动汽车,即使没有一到白天便不断响起又消失、好像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声男人或女人的咳嗽在这里会出奇地清晰,而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不会如此。雾霭弥漫在整个公园里,不是白色的,而是朦胧的,而且浓淡不匀,因此在一片浑浊中,有的地方会透射出一缕缕微微变化着的阳光,里面的草闪着光亮,在里面穿过的移动物短暂地有了颜色。在一直要把雾层压向下方的下行风中,一个空饮料罐在一张草地桌上慢慢前后滚动着,与校园塔楼的钟声协调一致。那钟声沉稳,但却像失真的破锣似的。这个报时钟采用电子技术模仿着一组编钟的声音。一个很大的飞行物低低地飘到那些树的上方,几乎没有声音,金属腹部是灰白色的。

一条笔直的马路沿着海湾,离开公园后而通向市中心。远近的汽车和行人还借着最后的阳光在路上移动着,而他们头顶上方那些高层建筑的尖顶直至较低的楼层已经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

回头望去时,在这条路的尽头,现在从远处看上去是自然森林公园的地平线上,或许就矗立着大学的山顶塔楼:然而那里却仅仅隆起一从地里蔓生出来的、然后又变得僵硬而巨大的白马躯体,一个在夕照中闪着金属光亮的雾碉堡,它将整个校园都纳入自己的拱形之中。它的侧翼让犹如具有磁性的天蓝色衬托得十分显眼。这天蓝色就是由一小块一小块衔接起来的周边地区组成的。

索尔格在他的山口制高点停住脚步时,天已经黑了(对他来说行走已越来越困难,同时那段记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再次来到他的身边);第一批灯光出现了,连远处也有灯光在闪动,最终几乎就要消失的城市越来越宽广,成了一个广阔的夜间灯海。雾并没有悄然散去,不过淡了,能被任何灯光穿透,在一片昏暗中几乎看不见了。

索尔格回头向市中心望去,那里和各住宅区不一样,几乎没有跳闪的灯光,而是构成了一种灯火凝滞的秩序。他在想象中看到自己顺着下面那一座座房屋正面游荡;而他站立的这个地方(山口),他此刻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是自己脚下的土地,他坐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

一辆接一辆不停驶过的汽车里,几乎都只坐着开车的人;它们作为黑色剪影从昏暗中驶近,被后方驶来的车将空荡荡的车体内部照得明晃晃的,端坐不动的黑色半身肖像(一个个没有脸的头被光环罩着)一个接一个快速掠过,尽管速度很快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停变换着,但却长时间地组成一支庄严的骑兵队伍;仿佛车里坐的不是驾驶人员,而是一条条被照得通亮的、一成不变的传动杆上的人影,它们与四个车轮没有关系,就像是自动将车体上半部送进夜色中。

然而在这个队列中,也有许多上下班的人乘坐的大巴。它们粗壮庞大,不透光,夹在车流中,否则整个队列都能被灯光穿透。你只能猜测那些大巴深暗色的玻璃后面有乘客,当然也不时能看见他们当中有个别人或者一小伙人开着头顶上方的射灯,他们不再是剪影,而是清晰的人影,他们正是因为笼罩在四周的黑暗中而分外清晰:能看清面貌的乘客坐在车里,头大都略侧向一边靠在椅背上,透过有色窗户玻璃,他们的面容显得黄中带红。这些脸在路面上方大巴中一张张地快速晃过,没有任何个人特征,是些提醒人记起一种被遗忘的宁静时光的景深照片,是一个个“端坐者”、“观察者”、“阅读者”和“休息者”的景深照片。他们从远处突然间就来到近前,以一种重新找回感觉的震惊感使得外面这个目击者恢复了精神。

然后,一辆灯光刺眼的公共汽车拐进了车站,索尔格看见邻居太太带着她的孩子们在车上。孩子们相互说着话,而那女人则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车里的她从额头拿开手时的神情与坐在外面长椅上的他几乎一样。她的脸上——他这样想——挂着“一丝痛苦”,而这种痛苦(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他只感同身受而已。她暗自微微一笑,解下头上的围巾,仿佛已经到了家里。那一头秀发在白色的灯光中一时间好像成了“一个自己的王国”。他挥手打着招呼。车再次启动时,她往侧面看过来,看到了他,垂下目光打量着他,甚至一直打量到鞋子,但却没有认出他。他跳起身,敲打着车窗玻璃,可那已经是另外一块玻璃,玻璃后面是另外一张脸,她扭过来从继续行驶的公共汽车里惊异地朝他望着——于是索尔格满脸通红,这在夜空下是观察不到的。

起初,他脑子里只有迷茫,他在迷乱中与一个女人搭话,她是从那辆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好像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一眼也不看他,只是说着:“不!”当他试着解释自己的意思时,她把脸扭向一边,朝他亮出攥起来的手(绝对不是一个拳头),走了开来,一边向他讨好,一个人溜达进昏暗之中,她身上有一种他不熟悉的旋律。

很久以后,当索尔格又能够回忆起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决定一生的时刻,并且能够理解它时,他就认为,当时只要“停下来”或“放慢”自己的一切(动作、思维、呼吸)或许就足够了,那么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有的是钱。”随后他脚下的地变得那么清晰,好像他已经摔倒在地了。犹如一次事故后的寂静,还有狗吠声。摔倒突如其来,空寂完全出乎意料。不用说“没有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可以这样说:“对我来说再没有任何人了。每个人都有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