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8/10页)
他走来走去,没有了思维能力。他先前可认为自己是不可摧垮的。他停住脚步,感受到就那篇酝酿已久的论文而言,自己正面临着永远的失败:他也许能够写出它,但“不可能被任何人听到”了。“别乱了方寸!”这是他唯一还能说的话:然后,他犹如坐在一个没有语言的驾驶舱里嗖地出了那空间。那空间在扭曲变形,随后完全消失了。
“空间禁地!”
大海变得阴森森的,可连松林里的住宅区也是如此;整座城市都让人绝望,可连大自然的个个现象也都如此。“你们的大巴车,带我离开这里吧。”
他踱来踱去;停住脚步:他刚刚不仅仅失去了“山口制高点”(它只是还作为“坑洼”显现着,然后又成了手指节骨之间的讥讽物),而且也丧失了自己所有的想象空间:桉树下那张桌子,就像北方那条河流,他怀着无以复加的分离之痛看着它似乎永远消失在一个斜坡后面。
人生规划毁灭了:不再有“区域”了,任何地方都不再有了,甚至连脚掌下地层的方位也无法断定了。他也连同那“丽水”一起干涸了,爆裂开来,皮层被剥去了;那个“活着的死人”从地下出来进入他的内心。
索尔格踱来踱去,意识到自己被自己彻底看透了。往常这种认识自我的时刻总是给他一种振奋的推动,而现在,他丧失了同时又意味着一个有保障的未来的“自己的”空间,因而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造假者。“你的那些空间不存在了。你完蛋了。”
到底是谁在那里说话呢?自他有了意识以来,是哪种声音在贬损他呢?有一阵子,他的身体内呼呼作响,似乎他就是自己的作恶者。他成了一个没有毛的标本,看着那灵魂,依照那个不停诅咒的声音,就要从它的躯体中被剥离出去,而没有了躯体,它也就迷失了:是那只猫的残象。有一次,它曾被带上飞机,在那里因恐惧而得到了一个骷髅头。
几年前,在刚刚到达西海岸时,索尔格就经历了一次地震:他坐在一个游泳池边上,突然看见池子里的水倾斜。空气中充满尘土,到处是一种奇异的光,一座座巨大的山仿佛在运动。他感受到这种震动,甚至向前摔倒了,可他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他觉得此时自己的终点非常之近,同时又完全不可能:难道“我”命该走向毁灭吗?那些房子里飘出的饭菜味多么美妙,还有下班后的灯光,甚至连黑暗中的一声吐痰也是如此。
那么,自然好就好在,那个世界法官的声音,它的判决越清楚,可反驳的地方就越多;它控诉他多么可笑的事情(指责他的名字,或者没有参加修建那个地区的房子),最后甚至指控他在暴力统治时期(索尔格那时才刚刚出生啊)“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不停地踱来踱去。久而久之,他安抚着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起来,而且一个劲儿地数着数字。
后来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车内传出邻居丈夫的声音,用的是他俩共同的语言:“喂,邻居。”正要上那欢快的传动杆的索尔格心想着:“谢谢啦,你们这些强大的势力。”先前他是那样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因而他觉得这辆车是“文字”,而自己的脑袋是“充满期盼的拱状物”。他想象着自己一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把手放在了邻居丈夫的臂弯里:谁又会觉得一个人变得如此实实在在呢?——“神性的另一个。”
索尔格跟着邻居丈夫进了邻居家。他在前厅站了很长时间,仿佛那现在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进入起居室时有那种“门槛”的感受:又置身于世界的游戏之中。
他对邻居妻子和孩子们说,甚至说了好几遍:“是我来了。”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高高举起孩子们(他们很乐意这样);观赏着那些饭菜(“好鲜亮的肉”);同坐在一个屋顶下:对索尔格来说,这是一个证实乐趣的晚上。这座房子里住着一户人家,他们勤俭地过着一种有可能过上的生活;他属于这座房子,这里的东西漂亮,这里的人纯真无瑕。
这同时也是个恭维的晚上。他对夫妻俩说:“你们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不过也同样煞有介事地(对丈夫)说:“到了欧洲,我就看不见您那些条纹棉布衬衣了。”他(在妻子面前)称赞白面包皮上“自然的多边形图案”。他在自己的礼貌中又重新认出了自己:它在这个晚上造就出“一个国家”的观念,彬彬有礼的索尔格就体现着这一观念,他展现出的自己就是这一观念的具体形象;他的名字甚至就意味着名字的所有者(和许许多多的同名者)来自哪个省;最后他用自己几乎忘却的方言说着话,说得那么自然,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
他身上再没有一点儿比较呆板的客人通常所有的那种拘谨。他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拉扯其他人的衣服,带着一种家人似的亲热琢磨着他们的神情。他无法自己单独待上片刻,跟着邻居家的人到处走:跟着丈夫去地下室,跟着孩子们去卧室,跟着妻子去厨房。一道道门槛的美!他将一个个饮料杯斟满。他送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时,他们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讲给他听,就连他们的父母对这些事也一无所知。然后,他说话时一次又一次地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好像他才是这房子里的主人。“你们离我那么远。”他对主人夫妇说,并请求他们挪得离他近一些。他掌握着那咄咄逼人的、一味要说话的欲望,每一句话都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或许又会帮助把他与人类世界连接起来,因为他认为自己在说出每一句话时都(单独)负有责任。索尔格这个晚上(艰难地)说出(“慢慢地措辞组合句子!”他在想)的每一句话,同时都是要争取被接纳进这所房子,融入这个房子里的人之中——融入它的“国度”(“只要我创造出这一形态,我就与其他人有了联系”);失去了那些大空间的他孜孜不倦地深入到这些最小的空间里。
房子里的夜晚很明亮;满月在外面洒着光辉。孩子们在自己的屋子里笑着。在这个清亮的夜晚光线中,每一样东西都在一个新的空间深度里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这个“心情沉重的游戏者”(对他来说,这现在就像一个关键词,但不仅仅是针对他此刻的生存状态)看见了对面的邻居妻子的脸,他还从未这样看过其他什么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她的头发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对那头卷发的欢快,是对那条发线的欢快,是对满头头发的欢快。那张脸的一个个细节也渐渐显露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它们无可挑剔——可它们同时也变得富于戏剧性:一个细节把他的目光(他绝对不情愿自己是任何别的样子)继续引向另一个。“这样的事就是为我而发生的。”他在想。其实他并没有盯着邻居妻子看:更确切地说说,他用自己的目光使礼貌达到了完美的境地,因为他在感受时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在一种仅仅是人在场的情形中。他感受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接受者”,就像在河岸边的淤泥地上感受着那些多边形图案时一样。然而在这里,他不再那样积聚力量,而是相反,他有能力在重塑另一个形象时,用尽一切在大自然那里积聚起的力量,直至这种纯粹接受对方的能力(此前依靠的是好感,限定在个别细节上、特殊细节上)成为新的全面的力量:他现在唯一的力量——但对他来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