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9/10页)

在这张脸上,最先变得充满生气的是有点儿前突的上唇,它在闭合的嘴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好像嘴同时又微微张着:不管怎么说,索尔格看到的这张嘴不仅仅是默默无语,而是随时都能说话——这两片嘴唇或许不用准备就立刻能为另一个人吐出恰当的话语,而且就是说完之后,还随时准备着为他侃侃而谈。她的两边脸蛋没有什么特点(在这个毫无条件地接受着的、创造着这张脸的目光看来,这脸上根本不再有任何东西显得特别),它们看上去无非就是一个光滑坚实的平面,从中有一条与面颊线条一起形成的、瞬间的(不可固定的,且是不断重新变幻的)宽度飞向这位观看者。随后那双眼睛(又是没有什么特点,只是活生生的事实存在)是多么乐于助人啊。它们被遮挡在暗影里,在其地地道道的“昏暗”中已经理解了一切。之后,唯独那隆起额头的事实存在寻求着保护(并且作为这出剧的结尾要求他行动)。这个隆起的额头是一个闪着脆弱的光、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任人摆布的亮闪闪的圆拱。最终,索尔格不再是一个完全忘却自我的、另外一张脸上各种事件的观察者,而且此刻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凭借着一种极其轻柔的介入,他那有限的个人生命化解在这张人类之脸的一个个特征里,并且在其坦诚中不可改变地继续着。

索尔格与邻居丈夫坐在一张桌子旁下棋,邻居妻子坐在一边看书。其间,他从桌边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到处走来走去,远离开那张脸,然而它同时又立刻离他很近。后来,在灯光下变大的影子里,就像那一辆辆昏暗的大巴车里作为“睡着的人和醒着的人”显现着身影的那些人,她的整个身影在远处变成一个“同代女人”;就连因垂着头而形成的轻微的双下巴也与此相称:“我们来自一个地方。”脖子部位有一道小光圈:“亮得像两个光圈。”在那只犹如飘浮的手上,却有一根指头紧紧压在书上:“像你一样普普通通。”

索尔格又坐回桌子旁,但没有走棋盘上的棋子,而是开始说起话来。他自己依然像不可见似的,洞察起另外两个人的脸,好像他与他们已经分离了,不是因为时间的跳跃,而是因为潜移默化(用说话)使他远离去的时间的落差。他一边说话和讲述时,他感觉到这种落差就是始终不变的轻柔的触摸;他就这样沉思着与自己无拘无束地说着话,其间他在想:“我之前为自己所想的一切什么都不是:凡是我如愿以偿地告诉你们的一切,那就是我。”

隔壁又是一阵孩子们的笑声;后来是远处海鸥的鸣叫声。索尔格此时心情非常平静,因而直截了当地讲起了那幻想的“山口制高点”上所发生的“空间消失”。“今天,突然之间,一种力量离我而去,我失去了对大地形态的特殊感知力。我的那些空间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它们再也无法命名了,而且也不再有命名的价值。”然后他就可以提高嗓门并且说:“你们听听我说吧。我不愿走向毁灭。在这一巨大损失来临之刻,我的反应是归乡,不仅仅是回到一个国家,不仅仅是回到一个确切的地方,而是回到我出生的故居;不过我总是想继续留在异国他乡,自己周围有一些人,似乎不太亲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我也不愿做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我看见自己走在人群中间,认为这样很合适。我甚至在一些友好的梦中梦见那些希望我死的人,我常常感受到那种能达到永久和解的力量。我希望和谐,我希望没有矛盾,我希望快乐,难道这是狂妄吗?完善和尽善尽美是我的强迫观念?我感到变得更好是一种责任:更好地做我自己。我想做个好人。有时候,我有那种作恶的需求,而另一方面也摆脱不了惩罚的观念,然后又有了对永恒纯洁的需求。今天我想起过一种拯救:但当时进入我脑海的不是上帝,而是文化。我没有文化;我长久没有文化,而且我没有喊出来的能力;在此期间,我抱怨自己,而没有严厉地控诉。我不愿做一个悲叹中消失的人,而要做一个强有力的控诉者。我的呼喊是:我需要你!可我跟谁去说呢?我只能去找我的同类人。可谁又是我的同类人呢?在哪个国家?在什么时间?我需要确定我是我自己,并且对他人负有责任。我能够活着!我感受到那个力量,什么就什么。但我又想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说:做人人都知道而又无人知晓的人,非常富有生气。是的,我感觉到对这个世界空间有暂时的权力。我的时间是现在;现在是我们的时间。也就是说,我要向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纪提出要求——因为这是我的世界和我的世纪。”

索尔格看到自己像一个可笑而骄傲的动物晃着脑袋(同时在给双肘充着气,可怜地想尝试着振翅飞翔),滔滔不绝大讲了一通之后很想来点儿什么“甜食”,得到了邻居妻子端上来的一个“甜面卷”。另外他还想听音乐,然后让邻居给自己讲他们的故事。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是他的同盟者,他们开始讲起各种不幸的事情,但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最后给他描述起他们如何成了一对夫妻。讲述中,平静的叙述渐渐变成激动的对话,还分着角色,总是相互插话。索尔格为这顿“热菜热饭”道谢,又说道:“你们可别忘了我。”

事后,离开时(他并未做出决定,却已踏上那条穿过树林的捷径去海滩),他注意到他俩曾取笑他说的最后那句话,这不仅让人失去力量,同时也有点儿令人吃惊,仿佛人们就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取笑。于是他此时心中暗暗补充说:“我想很快就再次坐在你们的灯罩下面。”

夜暖融融的,没有雾。他还走在树林之间,愉快地感受着脚下的海沙。一团团树叶被风追着穿过针叶林,挂在草间,犹如挂在铁丝栅栏上,最后证实它们是干枯的海藻碎叶。一阵自行车在沙地里穿行的声音,是一条狗奔跑时弄出来的。风在一个个侏儒似的松树间呼啸着,声音和在高大的林子里的动静没有两样。索尔格的脸上有气流的感觉,似乎这就是重新找到的真实,仿佛它是在作为幸运气流吹拂着他。

他拐过一个沙丘的突出部分,就像拐过一个建筑物的拐角,不曾想到大海哗的一声朝他掀过一个白色巨浪。浪花碎沫被高高甩向夜空,似乎在那里停留了片刻,随后才在新溅起的更亮的浪花碎沫间与在下落时染成淡蓝色的泡沫团一同四下飘向地面。随即大海连同月亮和悬浮在波浪上方的一只只海鸥又回到他所熟悉的画面里,水面离索尔格而去,它的哗哗声似乎成了工业的嘈杂声。他躲避着一眼也不看海面,只是鸟瞰似的看着在自己下方深处双脚沉重地踏过的那片沙地。“关上你那些感官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