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8/10页)
索尔格心里哼着那位歌手的一首歌走进房间。这首歌说的是一个人为避免身陷“死亡洞穴”甚至“准备像一个拙劣的侦探到处乱涂乱画”:“天生的赢家”。房间里的床好像是双人的,两边床头柜上的灯都开着,洋溢着黄色的光线。亚麻被单上的皱褶组成了一个世界地图的模样。在一呼一吸的瞬间,索尔格经历着从在遥远的欧洲出生至眼下现时的整个时间,那是缓缓的持续不断的上行运动。其间他感觉到,他是自己变得强壮起来的。
他又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百叶窗(窗户玻璃前飘舞着飞蛾似的雪花,夜色漆黑),翻看着这些年的一本本笔记。在看的过程中他明白了,自己关于那篇计划中的论文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各种时间长久的自然空间的兴趣掺杂进了一种因种种空间形态引发的惊恐。就在“我索尔格”几乎可以说成了“它们的瞬间”的地方(不仅仅在大自然中),那些空间形态只是以片断的方式形成了,而那个瞬间同时也使那些空间形态成为一个个时间现象。然而对于这些倏忽即过的、几乎没有给记忆留下话语和图像的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现象,难道就没有一种术语吗?
那个沉重的东西,那个光滑的东西,索尔格看见它就在面前,同时要挤出位置来在内心接纳它,那是一座玻璃山,它阻挠他归乡。他朝白色的床铺望去,犹如在看着一种逃离的可能性。难道这些未经证明的短暂空间就因为与那个最深层的人物交织在一起而不太适合作为重述的对象吗?正是那短暂的“空间环绕”每每令他兴奋不已,成了幸运的认识事件,而它随之则要求以某种形态存在下去,并这样传授给他一种真正的人的工作的观念。在这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厌恶感和分隔的痛苦或许都被消除了。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然而你怎样会如愿以偿地“讲述”那些自身连“逐渐”都不知道的空间呢?
索尔格将那一个个记录本摊在桌子上,于是每个本子都显露出自己独特的颜色,整个桌面仿佛变成一幅地质图,而图中各种各样的颜色则意味着各种不同的地质年代。一种巨大而不确定的柔情袭上他的全身:自然他希望有一种“附加的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弯腰看着那五颜六色、有些地方因年久而发白的图案,直到自己成为其他颜色中一种平静的色彩。他翻看着一个个本子,觉得自己消失在文字里:消失在一段段历史里,消失在阳光和雪的历史里。现在他或许可以说服所有的人来自己这里,而这深色的地球仿佛是一台可以掌控的机器,甚至是可以让人破译最深处秘密的机器。
“伪造!”:然而此时这已不再是谴责罪责,而是一种救世理念:他,索尔格,或许要写出一本“伪造的福音书”;充当伪造者当中的伪造者,这是一个伟大的想象。(单个的伪造者仅仅适合做不完整的事情。)同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承受失败:已经通过“自己”的拱门消失了。水流淌在一条小溪中,水中夹带着一个个冰块。
睡在床上,他在床垫上拍打掉最后的孤独,一边关灯一边祝所有的人万事如意。昏暗的房间里那一件件物品在拖着亲人的声音说话。他看见了两只眼睛,从它们那里感受到了爱;或离得很远,或离得很近,的确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着:“我爱你。”他停住了呼吸,他充满了乐趣,后来他睡着了。
欧洲在他的身下,成了响着夜之回声的迷宫,迷宫里响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他看见了那部描述他的人生的大手稿,甚至从中读出了一个句子(它十分清晰地从其他字词中凸显出来):“他毕竟就是他,镜子、虚无和威严相互触摸着。”
这是一个演绎着种种变形的睡梦:塞在双膝之间的胳膊变成一棵树,一根根手指化成树根扎进泥土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阿拉斯加那个印第安人村落的电话间里,劳费尔那不受管束的肩膀在一条宽宽的裤子吊带下一耸一耸的;太平洋那边那个邻居太太的眉毛变成圆形;埃施借助一个著名演员的脸给地球施着魔法,而索尔格则是囊括他们所有人的百搭5。
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雪原上,他们一起坐在一张餐桌旁开家庭会(其中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一棵枝杈像驼鹿角的果树上挂满硕大的黄白色早熟苹果,树下雪地里也有很多苹果。
同时,他的各个感官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合上眼皮,看着曙光降临,透过隔墙上的那道门听着隔壁房间里一个人诅咒着天地间所有的人和物,一直诅咒到夜色离去,也没有停过一次,冗长而乏味的列举越来越混乱。
那枕头像一个婴儿的光脚掌触摸着他。醒来时,他内心里有一个小孩在活动。这孩子后来静静地朝外望去,睫毛一眨不眨,在与自己的呼吸嬉戏。凡是他自身从器官上所希望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不可分割的;而所有非器官的东西都是毫无关联的。
“这就是我!”
有一次,索尔格对如愿以偿的一天有过这样的想法:在这样一天中,晨去暮来,有亮有暗,这一事实肯定就足以构成美了。向纽约辞行的几个小时里,他又有了这种感觉,他迅速而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用这个城市的水”漱洗完毕,心境既欢快又冷静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天色放亮的过程,仿佛昼光特地为他稍稍延迟了到来的时间。他光着身子,而且很乐意就这样展现给别人。他在腋下感受到自由,在脑袋里感受到一种极强的洞察力;他可以沉入任何地方,而那不会是死亡。雪已经停了,西边渐渐明亮的天空悬着就要落山的深黄色月亮,像一只先前逃走现在又归来的家畜(“你到底是又回来了”);众星像一个个模范在四周闪烁着。远近的景色同时跳到了眼前,因而既可以看到身影模糊的鸟从塔楼窗户左右飞过,又可以望见新泽西州已披上白日光芒的群山在天际延伸开来。一片黄色的光从下面深处一条条看不见的大街里漫出来,但只照到一座座高楼最下面的几层,其余部分依然矗立在黑暗之中,不时有一道道看不见的汽车的远光灯在高层一排排窗户上画着圆圈。公园沉入市区,湖水的灰色真切地飘入眼帘;心形的水面因黄中泛绿的颜色变得又大又平静;海鸥栖息在昏暗的湖面上,只要其中有一只原地扇起翅膀,便会显现羽毛的白色。弧形的湖岸边有一溜儿积雪,如同凝固的波浪。第一批跑步的人已经像湖水本身那样十分信赖地围着湖跑,仿佛在用他们的大腿迎接这个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湖水很快变成蓝色,闪出粼粼波光,风拖着暗色的轨迹在水面上恣意而行,突进,戛然而止,改换方向——最后,晨光终于与水波分离,作为昼光到处洒满城市空间。索尔格想象着自己站在底下的湖边,望着高楼上他此刻正站在里面的这个房间,呼吸着淡薄而给人力量的空气。烟雾犹如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过所有的屋顶,公园的每棵树上都纷纷扬扬地洒下上面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