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9/10页)

“这就是现在!”

每次眺望这座城市时,都不会再次出现(以及确认)在别处经历过的、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其他事件?——就连这间客房也掠过飞鸟(和飞机)的影子。相邻高楼的顶层有人穿过一个个阳光斑驳的房间,胳膊夹着一摞毛巾,毛巾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就像一条小溪里的水在一块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流过。一个移动物身后跑来一条狗,它作为海鸥升向空中,在湖水中照着自己的身影。“要获得再现的感知力!到下面去找那些人。”但之前一个整理房间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她说:“上帝保佑你。尽快与家人联系。”(然后喘着粗气看着他。)

索尔格又进了一座教堂参加星期日弥撒,由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扣眼里插着丁香花的男人(您想在哪里祈祷?)专门陪着走到长椅边。(这个星期天首先向他展现的是寥寥无几的汽车,它们远远地在几乎空荡荡的、水灰色的麦迪逊大街上一起一伏,像一条条小船。)信徒们的面容被捐献袋上的铜条映得发亮,募捐人一只只手在一根根铁条上弄出面包师从烤炉中拉出面包时的声响时,随同捐钱的索尔格觉得自己在与金钱结伍。当这面包变为上帝的身体时(“晚餐后他同样拿起这杯来”),当这酒化作上帝的血时,一种震颤传遍这个世界。

众人“以同样的方式”去领受圣餐。“我,索尔格”,又是作为辅弥撒者6以同样的方式在地毯边上绊了个踉跄。这个成年人态度坚决地跪了下去。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同样的方式向他问好。在上午明亮的大街上,他从一队高高兴兴地送葬的人身边走过。站在相邻的大街边上,他观望着一支南斯拉夫少数民族的游行队伍,他们的穿着相当军事化,他的先辈还曾被归为那个少数民族(还有极小的孩子,几乎刚会走路的孩子,也一身民族穿着,踉踉跄跄地跟随在队伍里)。公园里,他看着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人(身后一再响起剧烈的喘息声和踢踏声),他们与那些只是走过去的人不一样,再未显露出熟人的面容特征:他甚至确定有一个欧洲上大学时曾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男人疲惫不堪的脸显现在人群之中,随后他也就匆匆地望了望,那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一片暗色汗迹的背影。就连另外一个跑过时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的人也仅仅说了句:“多像瓦伦丁·索尔格!”——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这另一个大陆的最后一个画面,索尔格是在一个博物馆里经历的。面对着那些作品,犹如面对着一个个严格的(并且还毫无顾忌地发出噼里啪啦响声的)榜样,他渐渐挺立起身子。在它们还在为他增添力量时,他高高地站在博物馆内那巨大的石头台阶上,仿佛就在一次充满力量的心跳中,一幅幅画面展现在他的眼前:大厅里黑压压一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再穿过那些像房子一样高的玻璃大门,就是通向这座(坐落在公园边上的)建筑的岩灰色的82号大街的整个纵深;在那条与好几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交叉而过的街道尽头,从那个与曼哈顿岛比邻的、被称为东河的细长海湾闪烁着一片灰蓝色光亮;在那条状水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鸟群一直飞来飞去。每当转身回飞的瞬间,那白色的鸟群就变成透明的。

天又下起了雪。孩子们在外面的雪花中旋转着身子,在雪花中伸出舌头。一个个卖面包圈的摊位冒着烟。后来,天色变暗了——在这样一个居住着平民的、生机勃勃的区域里,从这个内空间——前景的大理石台阶直至后景中天际处的海湾已不再有距离可言,那一辆辆汽车或疾驰或拐弯;那一个个行人或站立或行走;那一个个跑步的人一个接一个向各个方向或急奔或冲刺,这是一种渐渐向黄昏中移动的情意切切的秩序。索尔格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这个秩序之中;他被这样的意识攫取了,要凭着自己的目光参与到现时的宁静之美和黄昏的昏暗乐园中来,因为这目光把自己早先的经历那样深化了,具有从容穿越空间的能力,此时此地能让他获得成功。

“噢,慢悠悠的世界!”

他那渴望的力量从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喷薄而出,直至最外层的世界,因为它要将他这个独来独往的人与这个世界整体永远地连在一起。然而,为什么恰恰伴随着这种渴望的力量,立刻就会出现了一种苍白无声的闪电之光呢?在这种闪电之光中,那如此强烈渴望的东西又轻轻地、几近柔缓地离他而去,同时有一条张在大地之上的死亡之带的空寂显现在面前,削弱他的力量,让他突然之间又晕晕沉沉地返回自己之中。不过从所有的自私行为升华到所表现出的果敢坚定,而且只剩下对充实世界的志趣的热情(“我想拥有你,我想做你的一部分!”),只有在这时,他才为认识到一种无可补救的缺失而深受触动。这种缺失既不是因他个人而生,也不可能被归结到这个无论如何也很可爱的星球的这一历史时期。他不再期望进入另外一个时代——然而在现今时代,虽然怀着最纯真最热切的激情,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企及和所能悟透的东西却还一直少之又少

难道他就从未觉得自己富有过吗?楼梯边上挤满了休息的人,他坐到台阶上,将鞋带解开又系上,速度非常慢。那些管理人员已经在拍着手掌,众人踏着小小的步子在他们面前向出口移动着。索尔格,刹那间,你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人类的历史似乎很快就要完结,一片和谐,没有惊恐。是的,会有仁慈。(或者?)那种没有幻想、吸血鬼似的愁苦放过了你,你感受到自己的眼睑仿佛涂抹着永恒而野性十足的对解脱的需求。一声深深的叹息不仅穿透了你,而且穿透了整个人群,你用新获得的力量抬眼望去,寻找着与你的眼睛似乎一样沉重的其他眼睛的目光。想到自己不得不马上离开这个宁静的舞台,你感到惆怅,最后感到切肤的疼痛,因而希望自己至少应该是最后走出博物馆的人之一。然而这疼痛中的美在于,大地在其中升华了(一如史前时期石灰岩在高温和压力的作用下变成了如今在你脚下闪闪发亮的大理石)。

这是在飞往欧洲的夜航飞机里,仿佛是你,我亲爱的索尔格,在你“第一次真正的旅行”中。在这里,正像人们所说的,你在学习“什么是自己的风格”。在你的身前身后,那些婴儿悲伤地大呼小叫,等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便瞪着深色的眼睛凝神而望,犹如一个个先知。你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伟人之梦在什么地方?你谁也不是。在第一缕晨曦中,你看到了烧焦的机翼。你们那一张张熬夜之后的脸上犹如涂抹着果酱。空姐们已经穿上那城市的鞋。空空的银幕刚才还映着日出的亮光,现在暗了下来。飞机隆隆地穿破一个个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