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8/13页)

我们吃了一会儿菜,又喝了一点儿果子酒。詹牧师的脸色才又红润起来。

“所以,”他说,“我探索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长。我更适合于从事文学创作。文学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两年,我专门找一些外国人在其中自鸣得意的领域进行研究、尝试。譬如:意识流、荒诞派、新小说派、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我都试着写过。并不难。我只是想证明一点:外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够做到。”

“能看看吗?”

“怎么不能?”詹牧师说着就要搬一只很大的箱子,“在下面那只箱子里。没关系,防空洞我都挖过,那些水泥构件比这要沉多了。”

“手头没有吗?”

“有倒是有几篇,不过不是我最满意的。”

现将他不太满意的几篇介绍于下:

(一)“新小说派”小说《在路上》(节选)

很长很长的一串脚印,不知从哪儿发源。很长很长的泥泞的路,依然流向远方。天际,飘着一缕零乱的炊烟,那儿或许有个村落,有了人家。候鸟在天空中仓皇飞过,从不落下来。这儿没有它们落脚的地方。它们的羽毛娇嫩得像花瓣,像小时候常吃的那种棉花糖。旗帜还在手里,还在猎猎地飘展,认真地抖响着一个个坚强的音阶。鞋子烂了,“嘎唧”一声,留在了路上,像是长河中的一座航标。那缕零乱的炊烟还是很远,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飘舞,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秃鹫在头顶上盘旋,转着发红的眼睛,忽然一个俯冲,冲向一头倒下去的驯鹿。旗帜还在手里,确实还在。又烂了一只鞋子,又留下了一座航标……

(二)“象征主义”小说《石头船》(节选)

老头儿一有空就拿着锤子和凿子,爬到海边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去,“叮叮当当”地凿,想凿成一条船。

孩子又爬上来,乖乖地坐在老头儿身边。

“您干吗不做一条木头船?”孩子问。

“我没有木头。”老头儿回答。

“别人都是做木头船。”

“别人是别人。”

老头儿一下一下地凿,正凿出一只舵。

“可这也不能下水去走哇?”

“我没有木头。”

……

如今石头船凿好了,老头儿在船舱里坐着,闭着眼睛抽烟。

孩子又爬上来。

“嗬!”孩子说。

“你坐下,闭上眼睛。”老头儿说。

“干吗?”

“你闭上吧。”

孩子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船在晃吗?”老头儿问。

“是有点儿。”

“你觉出它在走了吗?”

“嗯!真的!它在往哪儿走哇?”

“你的心告诉你在往哪儿走,就是在往哪儿走。”

“我去告诉他们,您不是疯老头儿。”

老头儿笑了,对孩子说:“别去,别人有木头。”

(三)“意识流”小说《排骨》(节选)

老伴儿提起菜篮,对他说:“我去排会儿队,说不定能买上。”

他说:“算啦,我不那么喜欢吃排骨了。”

皮肤上有了很多老人斑,排骨在里面滚动,应该在它们变成一盒白色的骨灰前,写成那本书。

“我还是去看看。”老伴儿说着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警察怎么也打不开门和窗。老伴儿在向警察说明情况。院子里、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门终于被撞开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书。老伴儿坐在那本书旁边,嘤嘤地哭,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现在完成了,他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老伴儿理解他。他的灵魂已经在天国,依然爱着这个娇小的老太婆。

她去买排骨了,为了给他补补身子。他不能现在死去。一层老人斑在排骨上滑动。得抓紧,在告别人世之前写成一本书,对祖国有所贡献。

他铺开稿纸。清蒸的、红烧的、糖醋的……他从小爱吃排骨。那还是在故乡。故乡的小河真美,不会老。他在水里游呀游呀,那时的皮肤紧绷绷的,也没有老人斑……

(四)“荒诞派”小说《死魂附身》(梗概)

尹明总说被一些死去的灵魂纠缠着,摆脱不掉,弄得他总是赶不上时代,写不出好作品来。纠缠过他的死魂有: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契诃夫,甚至鲁迅和高尔基等。死魂总是把他们的思想贯穿到尹明的作品中去,致使尹明的作品总是被编辑部退回来。

“文化革命”中,忽然戈培尔的死魂附在了尹明身上。尹明走了运,写起东西来得心应手,终于功成名就。

好景不长,“文化革命”过去了,戈培尔的死魂却还是不肯离去,尹明又背了运。

有一天,尹明酒醉后走失,他老婆吴幸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启事中特别说明:“望见到他的人不要把他当作敌人来对待,因为他患有‘死魂附身的精神病’被死魂左右,经常言不由衷地说些‘四人帮’时代的话。”启事登出不久,便有许多人打来电话,声称发现了尹明。

吴幸根据人们提供的线索,走了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与尹明的情况相似的人,但都不是尹明,那些人都生活得很像样。

后来,吴幸在一个茶摊上找到了尹明,他正在卖茶水。尹明说自己非常高兴,一身轻松,他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死魂,找回了他自己。吴幸也做了茶摊的老板娘。

(五)“超现实主义”小说《本书出版之日》(略)

(六)“表现主义”小说《赤胆忠心》(略)

(七)“新感觉派”小说《融雪》(略)

〔注十一〕《死魂附身》一篇为詹牧师夫妇合写,主要部分是詹夫人执笔的。据他们的儿子讲,詹夫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写着玩的,詹牧师却连连叫绝。詹夫人说:“算啦,算啦,值得你这么认真!”詹牧师却激动得坐立不安,说:“你知道你写出了什么吗?真正的荒诞派呀!”那天是除夕,詹夫人烧鱼炖肉,忙得高兴,不理他。詹牧师独自捧着那篇东西:“深刻!深刻!”也陶然。忽然儿子又冒出一句话来,破坏了本来和谐的气氛。“我猜得出妈妈是在写谁。”儿子说。詹牧师沉寂半晌,似有所悟。年夜饭也没有吃好。夜里躺在床上,詹牧师问詹夫人:“你是在写我?”“没有,你别听孩子瞎扯。”“你认为我没有灵魂?”“我只是说人要有自己的主见。”“我没有主见?”“人应该自己把握住自己,别在乎虚名。”“我是名利之徒?!”詹牧师的泪水在眼圈里转,没想到连白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我没那么说,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夫人万分歉意地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