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9/13页)

“不过父亲这人有一点是让人佩服的,”他们的儿子说,“他不会为了这事就去否定那篇小说,他仍然称赞那篇东西写得深刻,并且花了不少力气去修改它的结构和语言。”

我始信詹牧师为一准人物就是在这时。虽然他的小说并非都怎么完美,但敢于涉足这么多流派的作者已不多见,每一种手法又都掌握得恰如其分者就更可珍贵了。我确信詹牧师终有遐迩闻名之日。卡夫卡如何?生前默默无闻,忽一日声名大作,使诺贝尔奖评委会也愧悔不及,真人物也!

詹牧师却很谦虚,说这些玩意儿都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资产阶级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中的一种挣扎,纯属没落文学。“我之所以也要写一写,是因为他们太近狂妄,得煞一煞他们的气焰。我中华并非无人!我们不写罢了,一旦写来,绝不会比他们差,而且根本用不着什么大作家去费神。唉,想来惭愧,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我却总也写不出,只好从这一侧面贡献一点儿力量吧。”

“为什么不能写出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呢?”我是想安慰他。

“我总找不到恰当的角度,唉,怎么也找不到。此生夙愿怕要付诸东流了——”他说。

“您绝对没有理由妄自菲薄。”

“唉!”詹牧师长叹一声,出口成诗:“常恨少年不努力,老来方悔报国难,又是一年春柳绿,依然独自倚危栏。”

这时,窗外正有几个孩子“嘟嘟嘟”地吹着柳哨,柳絮飘飘扬扬。他感慨系之,又作了一首《忆秦娥》:

春光好,柳笛阵阵催人老。催人老,频添华发,壮心未了。祖逖舞剑闻鸡鸣,小舟纵笔夜继晓。夜继晓,无多好梦,佳音又少。

我决心帮助詹牧师发表一些作品。我尤其决心帮助他写好“黑色幽默派”小说,然后汇编成集。就只差“黑色幽默派”这一种了。

“精装,烫金的标题:《詹小舟小说选》!”我有几分醉意。

“不不,还是等我写出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再那样吧。”

按詹牧师的意思是要叫《敝帚集》,意思是:这并非是我们所看重的东西。敝帚的意思是:破笤帚。

写到这儿,我又有点儿犯嘀咕:詹牧师何以笔头竟这般勇敢呢?连“今年西红柿又少又贵”这样的话,他也要反复申明“咱们这是在屋里说”。怎么他写起文章来却从没有冠之以一句“咱们这是在屋里写”呢?带着这一问题,前不久我又去求教了詹牧师的儿子。

詹牧师的儿子正就“陕北的农林牧结构问题”同一个人辩论。我说明了来意,他笑了,用几句话就打发了我:“对父亲来说,写作是写作,生活是生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对付不同的事,他相应有不同的神经。对不起,我很忙。”

闲话少说,言归我们的报告文学。一九八二年五月中旬,我和詹牧师开始共同研究“黑色幽默派”,准备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写出三四篇这种流派的小说来。

但没多久,我们却发现,“黑色幽默派”小说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做。倒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美国佬太近狡猾。他们竟让“黑色幽默派”有了这样一个特征(或说一条原则):所写之事全然荒诞可怕,虽则荒诞可怕,却又形神逼真,尽管形神逼真,可又谁都没见过那样的事。“其妙处全在于此:谁都没见过,然而又都觉得似曾相识。”詹牧师说。

我们连着写了几篇,都被詹牧师否定了。他说:“我们既然是写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学问来不得半点儿含糊和迁就。我们写的这些事,虽然也荒诞不经,但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大家都见过、听说过。这倒像是正统的悲剧了。”他最后强调说:“要特别注意没有发生过,却又似乎是到处都在发生这一条!”

我们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师有了一个构思。

某学校吃忆苦饭,每人一个糠窝头。红五类学生问黑五类老师:“好吃吗?”老师忙说:“好吃,好吃。”学生怒目圆睁:“这么说,我们的先辈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师又吃了三天糠窝头。学生又问:“好吃吗?”老师又赶紧说:“很难吃,很难吃。”“可我们的父兄能吃上这个就很不错了,”学生说,“而你倒说难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后学生又来问,老师回答:“我准备继续吃下去,像你们的父兄那样,一直吃到全国解放。”

我不认为这个构思好,这分明只是现实主义的写法。“您自己倒忘了‘没有发生过’这一原则。”我说。

“怎么,这也发生过?”

“当然。”我说。我没敢说我就曾经像那个学生一样过。

詹牧师捏着下巴努力地回忆了一阵,不无惋惜地拍着大腿:“唉,我倒忘了,这是我老伴儿经历过的事。”

〔注十二〕这事纯系巧合。詹夫人并不是我的老师。我的那位老师是男的,詹夫人的那个学生是女的。

我们又想。几天后我又想出了一个。

老夫妇俩一起学习,读林彪的书。不知怎么一个缘由,老妇问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么写?”老夫随手写下:Satan。“犹大呢?”老夫又写:Judas Iscariot。忽然,老夫妇俩全吓呆了——他把那两个名字写在了正看着的书上!怎么办?!他们先是用墨笔把字迹涂去,但发现是欲盖弥彰。他们又忙不迭抠去,反而弥弥彰彰。末了干脆把书烧了,老夫妇俩看着火光,面如土色。天哪!这是亵渎,是诋毁,是反动!老两口商量: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幸亏他们吃的量不够,被救活了。两位老人昏昏晕晕之际,口口声声说:“我们对不起敬爱的林副主席。”谁料那时林彪已成国贼,老夫老妻又险些做了贼船上的死党。

詹牧师听罢我的构思说:“是民警老王帮我们说了不少好话。”

“帮你们?”

“还帮谁?”

“怎么回事?”

“嗯?你不是又在写我吗?”

“写您?”

“你甭不好意思,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条,凡发生过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来吧。”

只好重来。詹牧师又想出了一个。

“文化大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审一个老干部。

老干部问:“我有什么罪?!”

造反派回答:“你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分子,黑帮分子怎么会不对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干部又说:“我不是黑帮!”

造反派说:“你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本身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