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0/29页)

英娥气了,骂开:“哪庄里的个黑皮,羊吃了人家的黍,还逞什么哩!”

随随装作没听见,又唱:“你穿红鞋坡坡儿上站,把我们年轻人心搅乱。”

“噫,看把你能的!这号酸曲儿谁解不开?”

随随再唱:“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们旁人球相干。”

英娥咯咯地笑开了:“没眉脸!”

“哪搭儿去?”随随问。

“你管!”英娥又板起脸。

随随吆喝了几声羊,返转身去砍柴。英娥仰着脸看随随。

“你是哪庄里的?”英娥问。

“你管!”

“谁管你咧!”英娥说,却不动,依旧仰了脸望随随。

“不说我也晓得哩,敢是马家坪看王康儿去。”

英娥腾地红了脸,但立刻又现出怒气:“谁去!看他哩,看个鬼!”

“那你这程儿哪去?”

“在这洼洼里寻菜哩嘛。”

“寻菜哩?‘六月里黄瓜下了架。巧口口说下哄人的话。’”随随又唱。

“谁哄你!”英娥把臂弯里的篮子举给随随看,里面果然是些苦苦菜。

王康儿随随认得,那人实在是长得丑。随随记得听刘志高说过,英娥不情愿那门亲事。随随也觉得王康儿实在配不上英娥。不知为什么随随却说:

“王康儿给你捎话来,想你想得难活下了。”

“爬远!”

“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爬球远远的!”英娥一扭身下了山坡。

随随纳罕:英娥的声音里怎么会带了哭腔。他独自想了一阵,似乎有些觉悟。

这一夜随随睡得很迟。

“花脑”卧在窑前,不住地耸耸鼻子,空气里似乎有什么诱人的气味。

千山万壑都浸在月光里,像一张宽大无比的牛皮纸揉皱了,又铺展开。寂静的星辰挨着寂静的峰峦。

清平河水夜里也不停歇,在月光下赶着路程。

老绵羊半夜里咳嗽,声音就像人。

窗纸上有个窟窿,正看见一个又圆又远的月亮。随随又想到窑里没有钱,又想到他大的病要赶紧治。而像英娥那么好的婆姨,没有一千块钱就怕问不下。

“花脑”仰天长吠几声,那声音颤颤的有些古怪……

第二天随随早早起身去拦羊,心里慌慌的又上了苦行山。英娥已经在那山洼里,依旧穿了那双耀眼的红条绒鞋。“我晓得你是哪庄里的了!”“你比你姐姐还能!”这一天两个人再没说旁的话,都感到对方炽热的目光。

第三天两个人又都来,一个拦羊,一个寻菜。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

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菜。

白布衫衫缀飘带,

人好心好脾气坏。

第四天……第十天,两个人还都来。

洋芋开花土里埋,

半崖上招手半崖上来。

打碗碗花就地开,

有什么心事慢慢来。

以后两个人便常见面,在苦行山,在葫芦峁,在随随拦羊的每条小路上。随随拦羊净往沙家沟近处走。

一对对山羊串串走,

谁和我相好手拖手。

人人呀都说咱们两个好,

阿弥陀佛天知道。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蛋,

谁不知道妹子没好汉。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窝,

谁不知道哥哥没老婆。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妹子虽好是人家的人。

蛤蟆口灶火烧干柴,

越烧越热离不开。

……

/十三/

好了,我的想象过于浪漫了。事实上也许完全不像我想象的这样。事实上我们到了清平湾的时候,随随和英娥的罗曼史已告结束。我的想象是根据了村里的传说和陕北动人的情歌。

去年回陕北去,一路上我这想象逐渐清晰,便讲给同行的六个人听。大家都被这情歌打动,有老婆的想起了老婆,没有老婆的便说应该赶紧找了,不然日子有点儿难熬。那位“太行山人士”也说这歌词歌曲实在作得太好,然后又不失时机地讲起他的太行山,希望他认识的那女孩不要有英娥似的命运。他已料到英娥和随随的事不会成。

但无论如何那是清平湾历史上有数的几桩自由恋爱之一,而且确实极富浪漫色彩。人说,“砍柴时见二人在苦行山洼里走哩。”“见随随把英娥捉起亲口哩。”“英娥睡倒在随随怀里,咋才叫羊把沙家沟的黍闹糟蹋啦。”随随是在拦羊时与英娥建立和发展了爱情,这一点确凿无疑。

一九六七年冬里英娥嫁到了马家坪。王康儿是个老实人,心里明白英娥看不下他,便连话也很少敢跟英娥说,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受苦、做饭、喂猪,有了钱给英娥买衣裳。英娥不穿他买的衣裳,也不给做饭,也不让他跟她一块儿睡。英娥还是常往随随拦羊的路上跑。于是英娥娘家的人就跑到随随窑前来骂,把瞎老汉也捎上,说:“叫你跟你大一样把眼窝瞎了!”随随急了,抄起老镢跑出去,说:“你狗日的骂谁哩?谁的事说谁的事!”众人把双方拉开。王康儿家的人告到了公社,公社里来人把随随叫去整治了一顿。英娥听说了便要寻死。据说水银吃了能死人,据说镜子背后涂的就是水银,英娥就刮了镜子背后的“水银”吃,不顶事。她以为那层红的涂料就是水银。她又把镜子摔了,用碎玻璃割脖子,被众人发现拽住。随随也想过死,但又想到撂下瞎老汉谁管?这些都是我们到清平湾之前的事。我们来之后,风波全已平息。只是听说英娥结婚两年还是没有怀娃娃。第三年还是没有。第四年生了一个儿子,第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子。众人说这下没麻搭25了。

我在清平湾的几年中,没听随随说过半句这往事。他还是穷得问不下婆姨,却似乎也不急。别人问他,他就随机说些嘎话,大家一笑。

瞎老汉却心焦。他还是总到那土崖上去,和那条狗在一块儿,从太阳偏西望到暮色苍茫,望得随随拦羊回来。随随不再唱山歌。山歌差不多都是情歌。瞎老汉草也铡不了多少了,总是病病歪歪。他一辈子不知道婆姨的味儿,心想不能再拖累得随随也娶不上婆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