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2/29页)

这一冬,烧的柴是队里派人给我们砍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叫徐财,跟我们说,公社通知,知青的烧柴,队里只管这一冬,然后赔着笑脸。徐财是个老好人,既无能力也无威信,既怕公社领导也怕村里的乡亲。我们无端地想起老书上说的地保,就叫他徐地保。徐地保任何时候都显出张皇与和蔼。真正有本事有威望的原大队书记,两年前被公社降为第二把手。

山上雪化了的时候,我们自己去砍柴。提上小镢,背上书包,牵上栓儿家的“黑黑”,上山去。“黑黑”是条公狗,常追踪着随随家的“花脑”,“花脑”对它时冷时热。我们想得挺好,砍一阵柴看一会儿书,书包里背着《国家与革命》《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等。

雪化了,风和泥土都湿润润的,山野间有了清新的生气。清平河开始解冻,早晨的太阳照在疏松的冰层上。这季节的河水也清冽,哗哗啦啦如同奏乐,轻缓而安然,像它的名字。我们牵着“黑黑”在大山上跑,喊。村里的一群孩子也提了小镢,追在我们屁股后头。孩子们请求:“吹个曲儿嘛!”仲伟带了个口琴。

站在山顶上看清平河,一条金属似的带子,蜿蜒东西不见头。清平湾上浮着薄雾,隐约可见家家窑檐下耀眼的红辣椒,隐约可闻石碾的吱扭声,人的吆驴骂狗声,狗惭愧的讨饶声和驴的引吭高歌。蓝天,黄土,地远天高。云彩的影子在山地上起伏赛跑,几座山峁忽地暗了,几座山峁骤然又辉煌灿烂。那时候你觉得,或许在这儿待一辈子也凑合吧?

“吹个曲儿嘛。”娃娃们蹲着、跪着、趴着,把仲伟围住。吹了个《三套车》,又吹了《山楂树》,又吹《小路》和《红河谷》,我们跟着哼,遇到“姑娘”“爱情”一类的字眼就含混过去,不咬得太清楚。唱到《货郎与小姐》的插曲时,就尤其乱了节奏,舌头都不大利落。娃娃们听不懂,但都满意,因为那么个东西竟能吹成个曲儿。“吹个道情!”娃娃们说,“随随唱道情唱得好,这程儿不唱了。喂牛的老汉这程儿还唱,也唱得好。”有个大些的男孩就唱一句:“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所有的孩子都笑,说:“这狗日的骚情咧。”那男孩又唱一句:“村子小来路又僻,呼啦啦来了些游击队。”

忽然发现,远处山梁上女生们正在那儿照相,她们有人带了个相机。红头巾,绿头巾,蓝头巾,在黄土的大山上分外鲜明。李卓说:“快看驴奔儿。”小彬望着那个蓝头巾又犯傻。仲伟吹起《海港之夜》,我们齐声唱:“当天已发亮,在那船尾上,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小彬说:“×,别逗了,我看那边那山呢。”李卓说:“没错儿,那边那山上。”小彬一下把李卓扭倒,大巴掌照屁股上猛抽。我们重复唱最后一句:“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李卓在地上翻滚,狂呼救命。

对面山梁上的头巾都扭过去,变成脸,奇怪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

“说真格的,小彬。”金涛说,“你写封信,我负责送到刘溪手里。”

“牛——你敢送去?”

“只要小彬敢写。”

“我替他写,你送不送?”

“那不行。”

“牛!”大伙都说。“你知道驴奔儿不敢写。”

“要不然我去跟刘溪说,就说小彬跟她借相机用用。怎么样?”

大伙认为这主意好,说要去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

“牛!你就牛吧。”

“你们懂什么,这事得瞅机会。”

“牛×!”

大伙哼着歌散开,去砍柴。

那天我们六七个人只砍了一捆黄蒿。黄蒿好烧,一点就着,不过不经烧,老乡只用它引火。晌午我们背着那捆黄蒿往回村走,以为不算少。那群和我们一道上山来的娃娃这时纷纷不知从哪儿都冒出来,一人背一大捆柴,弯着腰走,见了我们的一捆黄蒿,都扭起脸来,学着大人的腔调“咳呀咳呀”地嘲笑,脸上全是黄泥汗。孩子还不如一捆柴高,远看只有一捆柴在山坡上一跃一跃地移动。

晚上烧了一大锅热水洗脸洗脚,就把那捆黄蒿全用光。几个人脱了衣服在灯下抓虱子,浑身起鸡皮疙瘩。李卓让大伙看他屁股上的血印,说:“驴奔儿这小子真他妈驴,手真狠。”

/十五/

那天砍柴回来的路上,看见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山坡上哭,身旁放了一捆柴。这小姑娘也是追在我们屁股后头上山来砍柴的。

“怎么了你?”

她光流泪,不哭出声,用小脏手在脸上抹。

“怎么不回家?”

“砍柴时,把买本本儿的钱撂了。”

小姑娘小鼻子小眼长得挺秀气,脸被抹脏了,头发上挂着碎黄蒿。

“买什么本本儿?”

“小学校要开学哩。”

“丢在哪儿啦?”

“不晓得。这山上彻走遍,再寻不着。”

“几块钱?”

“三毛。还有买笔的。”

“这好办,回家吧。”

小姑娘嘤嘤地哭出声。“我大要打死我咧……”

“谁带钱了?”

大伙都摸兜。只小彬带了一块钱。小姑娘不接,却盯着那一块钱住了哭声。小彬把钱放在她膝上,她低头看着不动手,直到一阵风要把那张票子吹掉,她才一把捂住。这小姑娘就是怀月儿。

这事我已经忘记,去年回清平湾见了怀月儿,她跟我说起这事,我才依稀记起。她说她常记得这件事,记得小彬,“小彬的个子高得危险哩。他这程儿做什么?”我说:“他在一家公司里,当了官了。”“他跟刘溪结婚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俩的事?”“你们不是常笑他咧?”“不行,他们俩没成。”怀月儿听了沉默一会儿。

回来我跟小彬说起怀月儿还记得他给了她一块钱的事,小彬说“有这回事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说怀月儿你总记得吧,他说这名字记得。我说怀月儿是金涛的得意门生。他说金涛当小学老师那会儿,他已经当兵走了。我说怀月儿家就住在芦根沟门上。“芦根沟?沟门上?”我说怀月儿的大就是张富贵。这下他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