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0/29页)

她说她本也想买一辆旧汽车,可她不敢开得太快,那样在高速公路上开就要被罚款,所以没买。她总搭她的美国老师的车,车开起来飞一样。她到她美国老师的家乡去玩过一趟(是在密西西比河边,还是在密苏里河边,我又没记清),总之是乡下,是牧场(还是农场?我这记性真不行)。她在那儿住了一星期。她老师的父亲经营着牧场(或农场),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忙于各种运动,譬如为残疾儿童募捐,为一些其他国家的难民募捐,或者去游行,抗议核军备竞赛什么的。她在那儿学会了骑马,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跑。太阳出来时,雾气渐渐退散,露水依然闪光,牛叫,羊叫……

“你们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清平湾。”

“唉——”

“谢谢你的中国心。”

“别逗了。你们不理解,这是自然而然的。”

大家都垂下眼睛包饺子。

“其实那儿和清平湾一点儿都不像。他们家是一座很大的白色的房子,房子后面不远,有一片水塘。晚上他母亲总弹一会儿钢琴。我就想起陕北那些揽营生的吹手,喔儿哩哇啦的唢呐声。还有那时仲伟总在晚上拉小提琴。水塘那儿总有几个孩子在游泳,钓鱼,划一条漂亮的木船。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水塘边,从日落一直到月光很亮,白房子那边又传来钢琴声,我忽然想哭,当然中国人善于不出声地哭。他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你们美国人不会懂。他说他当然懂,很遗憾我会觉得他不会懂。”

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儿。大约都想起徐悦悦已经三十多,还没结婚。

徐悦悦带回来一道难题:那个美国人爱上了她,她也喜欢那个美国人。可是她知道她必须要回中国来。

“怎么必须?”

“没人强迫我。而且那儿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确实挺好的。”

“模范丈夫?”

“少废话,现在还谈不上。我大骂过他两回。我这人怪,我也知道我这人太怪,中国的很多弊端我可以说,可是我不许他说,他一说我就来火。他倒是不光说中国的,也说美国的。”

“这反而有失国格。好像中国人都跟你一样是‘极左分子’。”

“少废话!”

“而且不一定只有待在国内,才是爱国。”

“这我比谁都懂。可不知怎么的,我想我要是不回来,非忧郁而死不可。我不知道我干的一切事,都是在为谁。”

“不一定在中国才能为中国干事。杨振宁的成就对全人类都有益,其中也包括中国人。”

“这我比谁都懂。可我不行,我好像只有看见我是在为谁干事,我才能相信我是在为谁干事。我大概是个感情型的人。”

“那——他不能到中国来吗?”

“也许能来,但他能不能永远在中国,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那么要求他,他有他的祖国、事业。我也不相信我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能让他永远在中国。他的研究课题,目前在中国搞起来就很困难。”

“你呢?”

“什么我呢?”

“你的专业,回国后会不会……”

“够呛。我有点儿后悔当初选了这个专业,不如就当个医生。要不就回国当老师,光讲理论,不需要很多设备。”

“你离开他觉得怎么样?”庄宁问。

她不说话。

“那怎么办?”

“唉——”她强作欢颜,对我说,“所以那天你跟我说,没办法的事太多了,我说真对。你们几个男生喝酒呀?”

“要么留在美国,要么回来。”小彬干了一杯酒,说:“再找一个,好人有的是,没什么难办的。”

“找谁?你们都成家了,只有他。”她说,“可他心里的那个目标,坚定不移。”徐悦悦显出美国式的开放和幽默,为了把心底的忧郁冲淡。

大家说应该为徐悦悦干一杯,为她将来的好运,也为她不再像插队时那样是个‘极左分子’了。

“谁是‘极左分子’?!”她又跳起来。

“就是你,阁下,这没错儿。后沟里的果树不是你领头砍的?”

“废话!没有你们?!”

只有金涛一直不怎么说话。

/二十七/

插队的第二年,村里的小学校要增加一名老师,队干部开会决定让金涛当,认为他的字写得好,又能说,保险哄得好那股子娃娃。金涛上任不久,原来的那个老师又病了,到县里住了医院。金涛说他一个人可不行,要求再派一个老师。徐悦悦便自告奋勇。徐财想,这事便宜,不用再耽误一个男劳力,当即批准。

男生又都敏感,说:“行,牛有点儿桃花运。”“有道理,徐悦悦八成是奔着牛去的。”“金涛这下子要受气了。”

“别神了!我受什么气?”

“徐悦悦可是个厉害主儿。”

“厉害?瞧我收拾她。”

“牛!”

“嘿你们等着,我十天之内让她俯首帖耳。”

“牛×哄哄。”

我那时当了饲养员,喂牛。二十几头牛,我喂十几头,一个老汉喂十几头。老汉姓白,我在另一篇小说中写过他。饲养场离小学校很近,一下课金涛就跑来,把学校里的趣事不无夸张地跟我说一通:“刘志高的儿子没白养活,一道应用题,‘地主平均每个月剥削贫下中农二百四十五斤粮,一年剥削多少斤粮’,他掰着脚丫子算了一节课也没算明白。我换一种说法,‘你大平均每个月挣二百四十五工分,一年挣多少’,这小子用了五分钟,算对了。我说那第一道呢,他说一满不晓得该用加法还是减法。我说这第二道呢,他说这样的题他大常叫他做哩,用加法。我一看他的草稿纸,这小子是个天才,把二百四十五加了十二遍居然没出错儿。”我们笑了一阵。白老汉说:“实际的工分不是一个月跟一个月都不一样吗?山里的娃娃脑憨得危险。”

“把徐悦悦收拾得怎么样了?”我问金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