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8/29页)

栓儿的力气是全村第一。栓儿的饭量全川第二。都说上川的贾家坪有个人更是好吃法,一顿吃过二十几个白馍,一顿吃过一簸箕油囫囵儿。有年八月十五,那人割了八斤大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吃了一程儿那人说:“对球了,也给你们娘儿几个留些儿。”婆姨再去捞时,净撂下一锅汤。在山里受苦时,老乡们总爱讲这个故事,讲得有板有眼,语气和表情都掌握得恰当。单是肉的数量一节,常常引起争论。“不止八斤咧,八斤了,我吃着也老消停!”“怕够十斤哩!”“噫,十二斤也够!不信咋?!”说十二斤的人脸也红,脖子也粗,青筋暴涨,仿佛受了许多年冤枉。其实没有人压制他,众人都情愿信任他,就像情愿信任老天爷是有眼的。说十二斤的慢慢平定了情绪,沉思着点烟。众人也都静静地追忆或畅想,气氛异常和睦起来。这故事我听人讲过不下十次,肉的数量最高到过十六斤,只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这一情节不变,而且讲的时候音调温柔得如嫩柳轻扬。我渐渐醒悟,那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若长久地饥饿便能长久地流传,最终如灶王爷、城隍爷、赵公元帅一般,又生出一路神仙,主管人间吃肉的事务,保护众生吃肉的权利。

栓儿是全村第一个好受苦人。别人担两趟粪,他只用一趟,一趟把两担粪全担上山,剩下的工夫可以整自留地,可以鼓捣他的小铁匠炉。他有一套铁匠的家具和一份打铁的手艺,能打除拖拉机之外的一切农具。他还是个不坏的木匠,手艺当然比不上宝生,宝生是专业木匠。但要是破木方、立柱架梁,人们宁愿请栓儿。宝生专做细木工,而且老了。但那时只有上山受苦算社会主义,担个铁匠挑子去揽活做就不如直接去县大狱。县里、公社都有铁匠铺,没有木器加工厂,因而宝生获准可以出去揽营生,但每日所得要全数交到队里,队里给宝生记十分工。即便如此,栓儿还是羡慕宝生,一天三顿饭吃在雇主头上,省了自家的粮。在栓儿眼里,天下幸福者莫过于宝生。还有榆林、绥德下来的那些匠人,出了力就能见到钱,钱是旱不死冲不走的。大约榆林、绥德有另外的政策,我们这地方穷得还不够。有年冬天,栓儿半夜起身,冒了大雪,担着铁匠挑子偷偷离了清平湾。婆姨只对人说他是去串亲戚了。那一年是遭了旱灾,家家囤子都见底,再看看栓儿的铁匠家具全不见了,谁还解不开他做什么去了?栓儿出去了一冬,回来时一根粗绳等着他,五花大绑被请到县大狱去。那些年,人们渐渐不把坐大狱看成太可怕的事。犯人亦可谓“公家儿的”,遭不遭灾都有饭吃,监狱以外的人倒难免吃糠、挨饿。乡下人也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想不出将来会有什么好事要受档案影响。栓儿在狱里养了几个月,白白胖胖的放回来,庄里人都说:“咳呀,做得了嘛!”译成北京话就是“赚啦”或者“不亏”。只是亏了窑里人。栓儿婆姨挺着个大肚子正在地里锄豌豆,听说男人回来,慌慌地往回跑,见了栓儿眼泪汪汪坐倒在窑前。当夜又为栓儿生下第四个儿。

栓儿在队里受苦再不多出力。只是譬如捞河柴的时候,他才又绷紧了浑身的筋肉。

/二十四/

谢天谢地,雨渐渐小了,没有下雹子。

骤然天开了,夕阳异常辉煌,山川灿烂,清平河宽阔、浩荡。水声依然震耳,大浪还逞着余威,浪峰上托出被淹死的羊。

阳光又爬上崖畔,瞎老汉和“花脑”坐在崖顶上。清平湾又恢复了安详。婆姨、娃娃都跑向河边。小脚老婆儿也跷跷地往河边去。

大水翻滚得好看,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亮一炬火把,像在庆祝一个节日,狂呼狂舞着去黄河。

岸上的人群也像在庆祝一个节日。很多人捞到了死羊,喊,笑,把羊往窑里抬。又都真诚地喟叹:“不晓哪庄里又倒了运……”

我们也找来镰刀绑在木杆上,七捞八捞也截住了一只死羊,使劲往岸上钩。全体女生不近不远地围在我们身后,模棱两可地念些贺词:“呀——”“哎哟——眼睛还睁着哪!”“真惨噢。”“小心别掉下去。”“呀——”众男性就感到身体里添了燃料,七手八脚出了许多笨力气。羊腿一颤,贺词也一颤:“哎呀……”纷纷退一步。男生退一步进两步,抓了羊腿,抓了羊头,镇静如一帮元帅。

把羊抬到灶房,当即剥皮、剔肉。女生仍都围在四周,想帮点儿忙似的,提醒应该拿一个盆来,再拿一个盆来。

“你们还不赶紧和面。”男生说。

“和面?”

“啊?”

“白面?”

“当然白面。”

“干吗?”

“吃!废话。”

“废话!吃什么?”谁也不是好惹的。

“饺子。”

饺子很鼓舞人。大家都变得勤快、大度、和气。月亮升起来,饺子熟了。男生聚在碾盘周围“唏里呼噜”地吞;女生围住磨盘,吃态雅不了太多,终归噪音小些。大家都一样甩汗。几条狗远远地坐在暗处。一只猫跳进灶房,被打出来。猪也“哼哼叽叽”地过来晃,听说人们吃的羊肉,自己有点儿放心。小彬吃出一块糖来,女生们都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他,说吃着了的有福。

这是男女生双边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晚上躺在灶上,心里胃里身上都舒服,大伙又记起小彬有福。“驴奔儿算有着落了,你们几个还得让我费心。”“这孙子!咱们先给他张罗一个怎么样?”“行,给我张罗谁吧?”“沈梦苹怎么样?”“不行,沈梦苹看上仲伟了。”“听他妈这小子放屁呢!”仲伟说。“那算了,给你说庄宁吧。”“庄宁?庄宁看上金涛了。”“真的?何以见得她看上我了?”金涛比仲伟有幽默感。“捞羊那会儿她老看你,没发现?”“没发现。你发现了?”“当然。”“你老看她来着?”这时候李卓出去上厕所,提着裤子跳进来:“嘘——别嚷啦,女生就在疤子窑里呢。”我们和疤子家住隔壁。“真的?谁?”“好几个。”大家侧耳细听,崖下的水声很大,疤子窑里是像有她们的声音。“得,这回可他妈现了。”“别说话,听!”再听,水声依然大,疤子窑里又像没有她们,明娃妈在织布。“精神病,你们。”“李卓这小子,甭给他张罗!”“小点儿声!你们听——”又都支棱起耳朵来,疤子窑里确实有细声细气的北京话。大家都闷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都压低声音笑起来,说这下可恶心了。“咱们刚才都说什么了?”大伙逐句回忆一遍,无疑不妙。“她们也许听不见?”“没法儿听不见,多大声儿呢。”“顶他妈牛小子声儿大。”“你呢?你他妈不比我声儿大?”大家都有点儿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