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6/29页)

老师是本村的,上过县高中,眼睛近视得厉害,永远眯着,不和你撞个满怀绝不能发现你,发现你以后还要再看你一分钟,然后微笑着叫出你的名字,不保证一定叫得对。

“干吗不配副眼镜?”

“有一副,打碎了。”

“再配一副呢?”

“又要十几块钱,还不晓得啥时间又打碎。”所以他宁可总眯着眼睛。

老师这营生也苦,一天上六节课,只挣八分。逢上农忙还要带着学生上山支农。

“年昔娃娃们捡的麦穗,打了几斗麦。”老师对徐财说。

“噢。”

“卖了几十块钱。看是咋价……?”老师很想给学校添些用具。

“这事要队委会商量。”徐财从不独断专行。

队干部会上一商量,大家都说那股子娃娃也不容易,不如割些大肉让娃娃们吃一顿。于是大肉买来了,小学校放两天假,教室窑里的灶火整顿好,支起大锅来炖肉。又买了漏粉,发了豆芽。所有的队干部都来帮忙,整宿守候在大锅旁。肉炖熟了,众干部就都先尝一碗。然后又一锅一锅地蒸白馍。馍蒸熟了,众干部又都先尝几个。

早晨,娃娃们过节般地早早爬起来,抱着父母早给预备下的大碗到学校来。几十个娃娃排好队,坐成一片,捧着碗望着教室,出声地吸着鼻子,捕捉教室里流出的肉香,赞叹声不绝于耳,逐渐地又打闹起来。徐财喊:“悄悄儿!谁日怪哩?不给狗日的吃大肉。”娃娃们都闭上嘴,屏住呼吸。大肉白馍全端出来,娃娃们都把大碗举向半空,所有的眼睛都瞅着第一个分到大肉和白馍的孩子,一时间全村都很静。每个娃娃分得一个白馍,小半碗肉,大半碗漏粉、豆芽和肉汤。娃娃们都很快乐,互相比着谁分到的肉更多,而且更肥。都先喝一口肉汤,吃一点儿豆芽和漏粉,看见别人碗里的肉没动,自己也不动。四元儿忍不住吃了一大口肉,别的娃娃都笑他,都往他碗里看,笑他碗里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多肉了。

“咋,狗日的们操心吃!”徐财喊,也很快乐。

怀月儿先端着碗往回窑走了,说是要给她大、她爷、她妈、她兄弟都尝尝。所有的娃娃都想起窑里,骄傲地端着碗往回走,一边用筷子蘸点儿肉汤在嘴里嘬。

五元儿永远是个倒运鬼,飞似的往窑里跑,肉和菜全扣在地上,一只大碗也捣烂,又遭了疤子一顿骂。肉和菜捡起来洗洗还能吃,半碗汤却全喂了狗。狗把那块地舔成一个坑。

/二十一/

五月里,麦子黄时下起了暴雨。

我们那地方树少草少,山上存不住水,只要二十分钟大暴雨,山洪就下来。那地方的雨也来得快,刚才还是明晃晃的烈日,什么时候天边藏了几块发亮的云彩,忽然响了雷,那云彩立刻黑压压爬上来,在山里拦羊、拦牛的人常常跑不回村,雨就下来。

那天我们正在山上锄谷,一抬头忽然觉得远山一片模糊,像是罩在雾中,老乡们就喊:“下得来啦!”队长捏着下巴看一会儿,说:“回!”每天上山来就盼着这一个“回”字,扛起锄赶紧往回村跑。跑一阵回头望,近处的山野也变得朦胧,天变得低矮,地显得苍白,齐刷刷一道雨线几十里拉开,横着在身后追来,看看跑不脱了,就钻进半崖上的小土窑。山里常见这样的小土窑,半人高,是人们打了专为避雨用的。蹲在小土窑里再往外看,群山都隐没在大雨中。

那天亏得我们跑回了村。我们先是躲在大南沟口的小窑里,感谢老天爷的照顾,心想可以美美地歇上一后晌了。那时我们盼下雨如同小学生盼星期天。若是早晨还在梦中先就听见雨声,准有一位怪声地高呼万岁,然后打响一连串喜不自禁的哈欠,把别人也吵醒。被吵醒的人都从窗口看看雨势大小,浑身上下挠一阵再躺下,骂第一个人多事,吵了大家的好觉。下雨就是我们的星期天,可以歇着,不用天不亮就滚起来去干活,也不用为不出工而在心里谴责自己没有好好接受再教育,心安理得地躺在窑里看会儿书,打会儿牌,直着脖子唱一阵。最窝心的是唱着唱着雨过天晴,又听见队长站在谁家的窑顶上喊“山里走。”那天的雨真下得大,栓儿看看天,云层越来越厚,栓儿说:“不敢盛了,操心一程儿山水下来把咱拦在河这头。”

河水已经涨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蹚过去。村里一片“叮叮当当”的敲盆敲罐声。人们站在窑檐下,用木棍、石块把盆盆罐罐敲响。“老天爷爷,可不敢下冷子!”婆姨们一边念叨,神情严峻。仿佛老天爷下雹子专门是为了把盆盆罐罐敲响,人替天敲,天就可以省了这份麻烦。雨紧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也紧一阵。男人们仰面凝神望着天。我想,锣鼓的由来是否与冰雹有关。

山洪下来了。几里远先听见了隆隆的喧响,转眼,墙一样高出水面的洪峰就过来,挟裹着山间的泥土沙砾、枯草败叶,呼啸呐喊着奔过清平湾。清平河再不是那么清平舒缓,骤然间变成几十丈宽的急流,惊涛汹涌,浊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没了它黄河子孙的声名。

我们披了雨衣跑向河边。雷声雨声水声,响成一片,面对面说话也要喊。天色灰黑,水色昏黄,乌云紧贴着山头翻滚,滔滔黄水如与天相连。闪电在云水之间划开,竟显出火一样的红色。村庄如一座蚁穴,弱小、飘摇。我们站在岸上惊叹着,光看见对方张着大嘴喊,听不清喊什么。清平河只是黄河上一条无名的支流,由此能想见黄河的气势了。

平时可以游泳的那个水潭不见了,急流在那儿形成一个大旋涡,掀起两三丈高的大浪。浪峰上有时托起一块上百斤重的大树根,然后又把它重重地摔进河底,一会儿又见它在远处的急流里翻滚上来。一百多斤的好柴被洪水抢走。

栓儿头一个跑来捞河柴,身上披一块破麻袋片,拿了木叉、镰刀和一根很长的木杆。那儿的规矩,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山里绝没人偷,但只要被洪水推走,谁把它从急流中捞上来,谁就是它的新主人。多是些碎柴。偶尔也有一两根圆木被推下来。一根圆木上百块,谁捞了也高兴,但又想起它的旧主人,真心叹道:“日这洪水的妈。不晓得又把谁做过了29。”然后把圆木抬回窑去。

女生们也站在河边,又嚷又笑,似乎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