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5/29页)

那老汉入殓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戴了孝,都是他的晚辈。男人们跪下来粗声粗气“呜呜”一阵,女人们哭得有腔有调。那老婆儿平平静静地坐在棺材旁,摸摸棺材上的漆。

又过两个月,老婆儿也死了。

那座小院落就更加静寂,主要是没有了猪和鸡的声音。

随后村里闹了一阵子“鬼”。好些人都说又见了那老汉和老婆儿,有说见二人相跟着在村里走的;有说见他俩在那院前坐着,老汉问明日吃啥,老婆儿说白馍大肉都有哩,情愿吃啥就吃啥。公社来人吓唬了一顿,又拿来一条粗绳,才没有人再说。

/十九/

电影放映队要来了,从县城出发了,自下川往上川走,每到一个村子演一晚上。电影队还在几十里外,消息就传到清平湾,全村人都盼着。总共三部片子,《地道战》《地雷战》《列宁在十月》,各村任选一部。

娃娃们扳着指头算日子,一面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就所有能想到的细节争论不休,譬如:上了刺刀的步枪是否还能放响?倘能放响,何必不放响呢?两个人刺刀对刺刀,你干吗不搂机子?你先搂机子,对方不就先“死他妈×”了吗?然后说到拼刺刀的场面,娃娃们都兴奋得捋胳膊挽袖子,跑到场院里滚成一团,直到四元儿把五元儿的头打出血。五元儿并不哭,用手捂住伤口,想把血捂回去。四元儿却吓得脸发白,实指望五元儿能把血捂回去。疤子正到场里来,四元儿赶紧跑,所有的孩子都跑散,只剩了五元儿。五元儿既流了血,屁股上又挨了疤子两脚,这才觉得委屈,一个人哭着回窑去。

年轻后生们在山上锄地,从电影说到当兵;说到当兵吃国库粮,每月还有好几块钱挣;说到赵家河有个人年昔当兵走了南方,来信说一股劲儿吃大米、白面,往饱里吃,不计数数;又说到有个人当了几年兵回来,就分配在县里供销社工作,一个月挣四十几块。“不用打仗它狗日的,咱也去当一回兵,怕不能?”“立个战功回来,日那些妈的,再不要受。”打过仗的老汉们就嘲笑这些年轻人:“把你能成了什么!炸弹一响,保险你狗日的趴下。”“三天不得过去,你狗日的就要想回窑搂老婆了。”“操心机关枪把你狗日的球打烂!”几个老汉瘪着嘴笑。

电影队近了,离清平湾还隔着两个村子,老乡们就都跑去看了,走二十几里路,看一回无数颗地雷乱炸,像是看焰火。婆姨女子们都穿了出门的衣裳。年轻的后生就可能买一包纸烟,享受享受,排场排场。地雷一炸,娃娃们都喝彩。清平川没有电,电影队自带一部脚踏式人力发电机,样子像自行车,两个壮劳力轮流骑在上面拼力蹬。有时蹬机器的人光顾了看电影,看得入了迷,脚下的速度就放慢,于是电影的速度也放慢,银幕上的光变暗,人物的对话走腔走调,地雷的爆炸声也不同凡响。娃娃们又喝彩,大家都笑,觉得愈发有了看头。散了电影,再走二十几里路回来,山路上洒满月光,四处庄稼叶子响,一群人吵吵嚷嚷,回味着各式各样的地雷,嘲笑日本鬼子的丑态,以为战争本来十分有趣。我们也去看,虽然几部片子在北京都看过,但生活需要有点儿变化,需要红火。有的老乡要连着看五六个晚上,不怕五六个村子都选《地雷战》。爱看打仗的人多,因此选择片名上有“战”字的,地雷又比地道显见得红火。

在清平湾演的那天,我们跟徐财说:“看《列宁在十月》吧。”电影队长在一旁听见,说:“那要多出五块钱,这片子是进口的。”这也是各村都选《地雷战》的原因之一。我们那儿,一个大队如果有百八十块钱公积金,就算得富队。徐财为难了,把队干部都叫来商量,大家说,还是看个便宜的就对球了,队里的架子车的轮胎烂了好几条还没有钱换。我们赶紧说:“不在这五块钱上。《列宁在十月》老美气。”“咋?”“有男的女的亲嘴儿!”李卓说。这一计策果然妙,在场的人都说:“咳呀,那就看上一回。穷死不在这五块钱上。”

看罢《列宁在十月》,老乡们都称赞瓦西里。“瓦西里好身体,个子怕比袁小彬还高。”“瓦西里能行,心忠哩!一疙瘩干粮还给婆姨撂下。”“看那瓦西里的婆姨,生得够咋美!”公认这片子确凿是比《地雷战》好看。议论要延续好多天,延续到窑里、场院里、山里。有些见识的人说:“外国人亲口和咱这搭儿握手一样样儿。”多数人不信:“球,你和你婆姨倒常握手来?”于是有人说出不宜见诸文字的话来。又有人唱了。“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转肩肩亲上一个口。”有人又和:“把住情人亲个嘴,心里的疙瘩化成水。”又唱:“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又和:“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再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下还想你。”再和:“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再唱:“一把捉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

电影队不定几年才来一回。

/二十/

有一篇外国小说中写过这么一件事:一个负责计划生育的官员,到贫民区去调查情况,兼而做一次“少生儿女可以使生活富裕起来”的宣传。那儿的人告诉她:“到了晚上,有钱人去看戏了,去跳舞了,去听音乐会了,我们上哪儿?上床。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就出世了。”

不过清平湾没有床,人都是睡炕。全村三百多人,大约一半是孩子。平均每家四五个娃。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个。

村里办着小学校。小学校有一眼窑,一个老师,几十个学生。窑前的树上挂一块胡宗南留下的炮弹皮,上课下课时就把那炮弹皮“当当当”地敲响。学生多是八九岁,再小的学校不收,再大的就都能上山受苦,家长不让来了。学生分成两班,一个班在窑里上课时,另一个班就在窑前写字,因为窑太小。轮在窑里的不得不跟着老师朗朗地读书:“胸怀祖国。”“胸——怀——祖——国”“不要看外头!——放眼世界。”“放——眼——世——界”“不要看外头!敢教日月换……”这时窑外的一个班不知出了什么事,笑嚷声震天响。老师出来猛吼几声,抓出一个来问,才知四元儿用墨水把自己两腿之间的东西染成了蓝色。老师把四元儿推搡到窑里去罚站,剩下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跪在窑前的空地上撅着屁股写“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写二十遍。写字的本子各式各样,有从供销社买来,也有用糊窗纸订的。五元儿的本子竟是用装肥皂粉的纸袋拆开后订成的,那纸袋只可能从知识青年窑里捡来。五元儿头上的伤还没好,缠着布条,转着脸四处看,嘻嘻笑,手下写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