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5/7页)
“嗯?”
“嗯。”
“所以虚无是相对的,存在是绝对的。”
好一阵子悄然无声。
随后鼓声又响起来,祭坛为之震荡不已,像是心的跳动,像是徐缓的舞步,渐远渐弱,渐悄渐杳。天地沉寂时独见祭坛在夜里披着星辉和月色,无数幽幽白光。四周铃声如歌。
我还是认为,那对老人死的时候很坦然,很轻松。世启仍然坚持说不是这样,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
他们为什么要去死呢?
“也许是别人都看不起他们,他们痛苦极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极了呢?”
“不对。”我说,“准是他们发现了,活着毫无意义。”
老孟说:“那样他们一定非常沮丧,不会是很坦然。”
“也许是儿女不孝,他们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而伤心透了呢?”
我说:“一定是他们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样他们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说,“他们就不可能很轻松。”
世启说:“也许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痛苦极了。”
“他们痛苦极了,干吗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说。
“他们感到命运太难捉摸了,”我说,“人拿它毫无办法。人根本没办法掌握它。”
老孟说:“结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个笨蛋,怎么会死得很坦然很轻松?”
“也许是他们想干的事没干成,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想干的事本来可以干成,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干所以伤心透了呢?”
我对老孟说:“照你说,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没这么说。”
“对了老孟,我敢说死一点儿都不可怕。”
“你敢说是你敢说,别拉上我,我没这么说。”
“什么沮丧啦、失望啦、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啦,”我说,“那都是活着的感觉,可我说的是死。死,本身一点儿都不可怕。”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他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路,再给他们说说第三道和第四道题。”
“找一个面是吗老孟?”
“还有找一个空间。”
“你找不到一个面也找不到一个空间是吗老孟?我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
老孟说:“不信十八你去找找看。只要有一个面,它必定占有空间。一样,只要有一个空间,它必定占有时间。”
路心满意足地玩着那只放大镜,把它对准树叶、露珠、小虫和自己的掌心,眯缝起眼睛全神贯注。
“反正我知道死一点儿都不可怕。”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一切梦想还在牵动着我。
世启说:“就这么死了,别人会说什么?”
“别人要说什么就会说什么,是吧老孟别人想怎么说就会怎么说?”
“我才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呢。”我说。
“那个鬼魂真说得好,你活着呢。”老孟说。
“反正我知道死了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那个鬼魂真说得好,我们永远不会死。”
“他们到底死了呢还是活着?”世启问。
“他们死了还活着呢。”
世启叹一口气:“老孟,我摸不准你的酒劲儿什么时候发作。”
“他们不可能不跳是吧老孟?”
“路,别老这么‘是吧老孟是吧老孟’的。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一句话来回说可不聪明。”
“我没来回说一句话是吧老孟?”
“那回你真该举着火跳个舞看看,你能跳,路你能跳。跳起来你就知道了,一切都随着你无拘无束没遮没拦地跳。”
路又呆呆的,在设想跳舞了。
夜色朦胧,世启的老婆和孩子还没回来。
老树轰轰烈烈地生长,野草终日欢唱。又是月动星移,又是旭日辉煌。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将变成沙砾,变成尘埃,再沉积成岩石,再被雕凿成石阶。蜂儿悬停在空中,以它那振翅的频率计算生命,未必不是度着漫长的岁月。太阳终将耗尽能量,再去遥想当年也一样是短暂的时光。将再有千百个天体爆炸,将再有亿万个太阳。再有这样一个古园,这样一个夏天,万物喧嚣。
白色的祭坛上长有茸茸绿草,沿石缝,水一样洇开,纵横回转勾画出一块块铺地长石,仿佛上帝摆设的多米诺骨牌。石台周围,绿草嗡的一声全都茂盛,撒开野花,闪闪耀耀疏密有致,如一幅星图。两个鬼魂再度出现了。
“世启你听。”“什么?”“鼓声,鼓声,听见没有?鼓声!”“什么鼓声?十八,我没听见有鼓声。”“路,嘿路,你听见了吗?”路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玩着放大镜。“他们来了。”“我听不见,十八我听不见。”“嘘——”
“我已经给你证明了,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而且存在是绝对的。”声音在空中震荡。
“我知道了。”声音在祭坛上回响,“这我知道了。”
“世启,听见没有?”“没有,十八我没有。”“路,听见了吗,一男一女在说话?”路笑一笑,用那只放大镜看天空。“十八,他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嘘——”
男的说:“那么就是说,主观也是绝对的。”
“让我想想。”女的说。
蓝烟紫气,万道飞虹。
女的说:“主观是绝对的又怎么样?”
“绝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对吗?”
“你懂事。”
女的笑起来。“啪”的一声,男的也笑起来。
“世启,听见没有,那女的打了男的一巴掌?”“打了一巴掌?干吗打他一巴掌?我听不见。”
“那么主观叫什么名字?”男的问。
“主观?叫什么名字?”
“也可以说主体。”
“主体?”
“主观或主体,是以‘我’命名的。”
“以你?”
“不不,是自己,每个人称自己都是‘我’,称别人是‘你’和‘他’。‘你’和‘他’都是被‘我’观察的客体,主体只能是‘我’或者‘我们’。”
“这不错。”
“那么,‘我’也就是绝对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天——哪!”女的拊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