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6/7页)

“世启,世启。”“我还是听不见,十八。”“路,路!”路正用放大镜看一洞蚁穴。

女的说:“你还是在说那个老话题呢。”

“是,”男的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你说的那是抽象的‘我’,可每一个具体的我都是有始有终的,会死。”

“无限是什么?无限是无限个有限组成的。”

“这对。”

“那么,这一回有限的我结束了,紧跟着就是下一回有限的我。嗯?这才能实现无限的‘我’。”

“你要说什么?”

“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但那不再是你。”

“但那依然故‘我’。姓名无非一个符号,可以随时改变。主体若为绝对,就必是无穷无尽地以‘我’的形式与客体面对。”

“创世纪?”

“不,没有创始,也没有穷竭。这不过是世界本来的面目。无始无终,怎么你忘了?”

“来生能知道今生的事吗?”

“今生你可知道昨生的事?”

“那还有什么意义?”

“本来就没有修成来生以图好报的意义。只是证明,死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没有,世启?”“没有,十八,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说死是不可怕的!”“是吗,十八?路,是吗?”路一心一意看着,放大镜里反映出自己的眼睛。

“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男的说,“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一个辉煌的结束和一个灿烂的开始。”女的重复道。

四面铃声,“叮当——叮当——叮当——”悠扬如歌;八方鼓响,“咚咚——咚咚——咚咚——”铿锵若舞。云荡霞飞,草木轻摇,天地正要踊跃,忽然铃声鼓声顿歇。

“怎么了?”男的说。

“出了什么事?”女的像是惊慌。

阵阵浓烈的酒香飘起在祭坛上。然后有了另一个声音,舒缓而且镇静:“你们这一回真不漂亮,谈什么灿烂辉煌。”

“你是谁?”男的女的一同问。

我发现老孟似痴似梦坐在我的身旁。

“别管我是谁。”老孟喝着酒,回答那两个鬼魂,“我知道你们活得既不灿烂,死得又不辉煌,这一回可是太不精彩太不漂亮了。”

两个鬼魂无声无息,很久。

我说:“他们走了吧?”

“他们哭呢。”老孟说。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开怀大笑,癫癫狂狂。

路兴奋起来:“你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一塌糊涂跳得,他们。”

“他们本来跳得不坏。”老孟一条胳膊钩在路的肩膀上,“可是在还有力气去死的时候,这两个傻瓜却想不跳了。”

“我不傻是吧老孟?一点儿都不傻,我。我能跳是吧老孟?能跳得不坏,我。”

“我们也还在跳呢。”男的说,声音低沉。

“那是因为你们找不到别的。”老孟捂着嘴“哧哧”地笑,“你们真要是找到了天堂,至少你们死得还算聪明。”

鬼魂又不言语。

老孟把酒泼向祭坛。蓝烟紫气慢慢凝滞,化成一对老人,互相依靠着坐在圆形的石台上:满头白发,一身布衣,几根野豆蔓儿爬上他们垂吊着的胳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可我们还有下一回。”男的说,有气无力。

“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女的说,颤颤巍巍。

老孟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狂笑不止。

女的似要发作,男的把她劝住:“别理他,别,我们最好是走。”

老孟说:“你们要是说还有下一回,我就跟你们打个赌,我说没有下一回。”

“别跟他打这个赌。”男的对女的说,“他肯定不会输,而我们注定赢不了。”

“怎么会?”

“我们活在这一回,他就没输。我们活在下一回的时候,下一回又成了这一回。我们赢不了他。”

“我们怎么办?”

“我们碰上厉害的了。我们还是走吧。”

石台上,两个老人瞬息不见,蓝烟紫气顿时消失。四面铃声摇响,叮当悦耳缥缈悠扬,如歌似舞;八方鼓声擂动,发聋振聩跌宕铿锵,似舞如歌。天空空星辰谛听,地冥冥草木静悟。白色的祭坛矗立于空冥之中。天地随之一片欢腾。可闻而不可即的地方有人的合唱: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我们找不到别的是吧老孟?”

“可不是吗?找不到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甚至一个单独的空间。那个家伙真是个好家伙,他还知道找不到没有‘我’的世界。”

“可我能在那个球里跳得不坏是吧老孟?举着火在那个球里。我能吗老孟?老孟是吧,我能?”

“什么时候你不用问别人了,路,你就能了。”

路呆呆地微笑,算计着跳舞的事。

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都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这园子里亲身经历的。我后来把这些事跟几个人说,他们都不信。老孟当初就已料到这一点,劝我不必就这些事的真假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问为什么,老孟说,死过的人自己会知道,没死过的人不可能不认为你是在胡说。

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园子里来了个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也不说话,摇摇头走开。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裙裾轻拂过绿草地,慢掠过矮树丛,白色的身影一会儿在古殿旁,一会儿在老树下,一会儿又在祭坛上,像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问她:

“您找什么?”

“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

“!您可回来了!他等您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才好几个月?”

“对了对了,差不多一年了。”

“怎么会才一年呢?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

“可能还要长。”她冲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熄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启?”

“世启?”她摇摇头。

“您找的人什么样儿?”

“腿坏了,眼还瞎。”

“老孟!”我说,“怎么,会是老孟?!”

“他在哪儿?他还是每天都来吗?”

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身上有春天的不安的诱惑,又有秋光一样的沉静和安详。我在那乌黑的长发间辨出一缕雪白的颜色。

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她谢过我,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甚至说出年和月。

这天傍晚,老孟和路没有到园子里来。连着几天晚上,老孟和路都没来。只有我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