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秋千上的女子(第5/7页)
——而即使身体,娘,他们也只能镇住少部分的你,而大部分的你却在我身上活着。是你的傲气塑成我的骨,是你的柔情流成我的血。当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属于你的肺纳,当我走路,我想到你在这世上的行迹。娘,法海始终没有料到,你仍在西湖,在千山万水间自在地观风望月并且读圣贤书,想天下事,与万千世人摩肩接踵——借一个你的骨血糅成的男孩,借你的儿子。
不管我曾怎样凄伤,但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着,不仅为争一口气,而是为赌一口气!娘,你会赢的,世世代代,你会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而娘,塔在前,往事在后,十八年乖隔,我来此只求一拜——人间的新科状元,头簪宫花,身着红袍,要把千般委屈,万种凄凉,都并作纳头一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吗?
那倏然崩响的是暮云吗?
那颓然而倾斜的是雷峰塔吗?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你吗?
是你吗?娘,受孩儿这一拜吧!
你认识这一身通红吗?十八年前是红彤彤的赤子,而今是宫花红袍的新科状元许士林。我多想扯碎这一身红袍,如果我能重还为你当年怀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吗?
当我读人间的圣贤书,娘,当我援笔为文论人间事,我只想到,我是你的儿,满腔是温柔激荡的爱人世的痴情。而此刻,当我纳头而拜,我是我父之子,来将十八年的亏疚无奈并作惊天动地的一叩首。
且将我的额血留在塔前,做一朵长红的桃花:笑傲朝霞夕照,且将那崩然有声的头颅击打大地的声音化作永恒的暮鼓,留给法海听,留给一骇而倾的塔听。
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法钵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将今夕的一凝目,抵十八年数不尽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终有一天雷峰会倒,终有一天尖耸的塔会化成飞散的泥尘,长存的是你对人间那一点执拗的痴!
当我驰马而去,当我在天涯海角,当我歌,当我哭,娘,我忽然明白,你无所不在地临视我,熟知我,我的每一举措于你仍是当年的胎动,扯你,牵你,令你惊喜错愕,令你隔着大地的腹部摸我,并且说:“他正在动,他正在动,他要干什么呀?”
让塔骤然而动,娘,且受孩儿这一拜!
后记:许士林是故事中白素贞和许仙的儿子,大部分的叙述者都只把情节说到“合钵”为止,平剧中“祭塔”一段也并不经常演出,但我自己极喜欢这一段,我喜欢那种利剑斩不断、法钵罩不住的人间牵绊,本文试着细细表出许士林叩拜囚在塔中的母亲的心情。
秋千上的女子
楔子
我在备课——这样说有点吓人,仿佛有多模范似的,其实也不是,只是把秦少游的词在上课前多看两眼而已。我一向觉得少游词最适合年轻人读:淡淡的哀伤,怅怅的低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愁起来的愁,或者未经规划便已深深坠入的情劫……
“秋千外,绿水桥平。”
啊,秋千,学生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秋千?他们一定自以为懂,但我知道他们不懂,要怎样才能让学生明白古代秋千的感觉?
这时候,电话响了,索稿的——紧接着,另一通电话又响了,是有关淡江大学“女性书写”研讨会的。再接着是东吴校庆筹备组规定要交散文一篇,似乎该写点“话当年”的情节,催稿人是我的学生张曼娟,使我这犯规的老师惶惶无词……
然后,糟了,由于三案并发,我竟把这几件事想混了,秋千,女性主义,东吴读书,少年岁月,粘粘为一,撕扯不开……
汉族,是个奇怪的族类,他们不但不太擅长唱歌或跳舞,就连玩,好像也不太会。许多游戏,都是西边或北边传来的——也真亏我们有这些邻居,我们因这些邻居而有了更丰富多样的水果、嘈杂凄切的乐器、吞剑吐火的幻术……以及,哎,秋千。
在台湾,每所小学,都设有秋千架吧?大家小时候都玩过它吧?
但诗词里的“秋千”却是另外一种,它们的原籍是“山戎”,据说是齐桓公征伐山戎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想到齐桓公,不免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小玩意儿来中国的时候,正当先秦诸子的黄金年代。而且,说巧不巧的,正是孔老夫子的年代。孔子没提过秋千,孟子也没有。但孟子说过一句话:“咱们儒家的人,才不去提他什么齐桓公晋文公之流的家伙。”
既然瞧不起齐桓公,大概也就瞧不起他征伐胜利后带回中土的怪物秋千了!
但这山戎身居何处呢?山戎在春秋时代住在河北省的东北方,现在叫作迁安市的一个地方。这地方如今当然早已是长城里面的版图了,它位于山海关和喜峰口之间,和避暑胜地北戴河同纬度。
而山戎又是谁呢?据说便是后来的匈奴,更后来叫胡,似乎也可以说,就是以蒙古为主的北方异族。汉人不怎么有兴趣研究胡人家世,叙事起来不免草草了事。
有机会我真想去迁安市走走,看看那秋千的发祥地是否有极高大夺目的漂亮秋千,而那里的人是否身手矫健,可以把秋千荡得特别高,特别恣纵矫健——但恐怕也未必,胡人向来决不“安于一地”,他们想来早已离开迁安市,“迁安”两字顾名思义,是鼓励移民的意思,此地大概早已塞满无所不在的汉人移民。
哎,我不禁怀念起古秋千的风情来了。
《荆楚岁时记》上说:“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戏,以习轻趫,后中国女子学之,楚俗谓之施钩,《涅槃经》谓之罟索。”
《开元天宝遗事》则谓:“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市士民因而呼之。”
《事物纪原》也引《古今艺术图》谓:“北方戎狄爱习轻趫之态,每至寒食为之,后中国女子学之,乃以条绳悬树之架,谓之秋千。”
这样看来,秋千,是季节性的游戏,在一年最美丽的季节——暮春寒食节(也就是我们的春假日)举行。
试想在北方苦寒之地,忽有一天,春风乍至,花鸟争喧,年轻的心一时如空气中的浮丝游絮飘飘扬扬,不知所止。
于是,他们想出了这种游戏,这种把自己悬吊在半空中来进行摆荡的游戏,这种游戏纯粹呼应着春天来时那种摆荡的心情。当然也许和丛林生活的回忆有关。打秋千多少有点像泰山玩藤吧?
然而,不知为什么,事情传到中国,打秋千竟成为女子的专利。并没有哪一条法令禁止中国男子玩秋千,但在诗词中看来,打秋千的竟全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