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秋千上的女子(第7/7页)
蔡邕把茧缫成了丝,制作琴弦,琴声凄苦哀恸,仿佛那丝弦里自有无限哀情,只等弹琴人的手指一触,它便自动释放出来,释放出那种哀婉凄绝的伤痛。精通音律的蔡邕一时也呆住了,世上为何竟有这等丝弦?
蔡邕去问他的女儿蔡琰,从九岁开始,她就是父亲在音乐方面的小小知音,她是一个妙通音律的女子。蔡琰听了琴音,眉睫间闪起盈盈泪光,俯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向蔡邕解释:
“这是一种特别的丝,叫‘寡女丝’。一般人养蚕,在最后阶段,蚕要结茧的时候,都尽量不去打扰它,甚至不走近它们,免得它们受影响。可是,偶然还是有意外的旁观者,譬如说,房子的墙上有个小洞,小洞那边的邻居是一个深夜中因悲伤而难以成眠的寡女,寡女从壁孔中看那些蚕一一作茧自缚。”
“第二天一早,这些茧都结好了,但它们的外形看起来,都像那中宵不寐的静坐女子,这种丝,本质上已成为忧伤的丝了。”
“而它的名字,就叫‘寡女丝’。”
故事到此为止,我不知道那寡女丝,后世是否曾经再出现过?世间果真有一种本身就恓惶伤悒的丝吗?为什么古人会有这样的信仰?他们竟相信,一个真正忧伤的凝视眼神,就可以像遗传基因一样,彻底改变整个丝的内在本质?
当然,所有的故事都是不宜深究的,但我仍好奇,难道“寡女丝”在汉代以前的历史上常出现吗?蔡琰虽是淹雅的女学人,也必须读到档案资料,才看得出其中的玄机呀!如果真的常出现,天啊,为什么有那么多寡妇呢?
而且,寡妇为什么一定是悲愁失眠的呢?她的日子应该过得更累更艰苦,所以睡起觉来应该更为沉熟才对。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巧不巧的,寡妇的墙上总有一个有意无意间戳出的小洞呢?这洞其实也不太小,因为要看清楚一片养蚕的景象,直径也得要零点七公分呀,那么大的洞,为什么不会给人发现呢?是不是需要特制一种小泥棒,白天塞住,以免太昭彰?
窥视的行为,在古人是不是不算太败德?窗纸,好像天生就该让人舔破的,泥墙呢?活该让人挖洞。中国人之所以需要高墙,甚至需要万里长城,恐怕也是因为几千年来给人偷看怕了。
还有一项我想不通的,偷看和偷听,一般是针对跟性有关的活动(张爱玲的《秧歌》写的是五十年前的事,其中仍提到乡人此项癖好),但,蚕宝宝有什么好看?看它们交配吗?但它们在幼虫时期好像也不交配吧?喜欢找象征的人也许会从蚕的形状,蚕的蠕动,蚕的惊人的食量和它短暂的生命周期得到一堆惊喜的和性有关的证据。但就算如此,这位寡女的反应也该是兴奋而不是忧伤啊!
看来这故事不太合理,而且,多少有一点“寡妇歧视”。甚至作者还把它栽赃到蔡邕父女头上,这蔡邕也是生来命苦,《琵琶记》的负心故事也扯到他身上来。
不过,以上所说全是一个现代“爱疑成病的读者”的观点。其实,撇开这些不谈,我倒希望世上有这种蚕茧,我想去看看它那奇特的如忧愁女子的形状,更想听听那触手成哀的丝弦颤音,真的。
给我一个解释
除了神话和诗,红尘素居,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释了。记得多年前,有次请人到家里屋顶阳台上种一棵树兰,并且事先说好了,不活包退费的。我付了钱,小小的树兰便栽在花圃正中间。一个礼拜后,它却死了。我对阳台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彻底破灭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现场验了树尸,我向他保证自己浇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绝对不敢造次。他对着夭折的树苗偏着头呆看了半天,语调悲伤地说: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树呀!树为什么会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说,它原来是朝这方向种的,你把它拔起来,转了一个方向再种,它就可能要死!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我什么,我竟放弃退费的约定,一言不发地让他走了。
大约,忽然之间,他的解释让我同意,树也是一种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时拥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权利。虽然也许只是调了一个方向,但它就是无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吗?我们可以到工厂里去订购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码的衬衫,生命却不能容你如此订购的啊!
以后,每次走过别人墙头冒出来的花香如沸的树兰,微微的失怅里我总想起那花匠悲冷的声音。我想我总是肯同意别人的——只要给我一个好解释。
至于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糊里糊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释者”的职位。记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园,穿着粉红色的小围兜来问我,为什么他的围兜是这种颜色。我说:“因为你们正像玫瑰花瓣一样可爱呀!”“那中班为什么就穿蓝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蓝色又高又亮啊!”“白围兜呢?大班穿白围兜。”“白,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净很纯洁的意思。”他忽然开心地笑了,表情竟是惊喜,似乎没料到小小围兜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说的,就够他着迷好几个月了。
十几年过去了,午夜灯下,那小男孩用当年玩积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结构。黑白小球结成奇异诡秘的勾连,像一扎紧紧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复却条理井然、无懈可击的小说。
“这是正十二面烷。”他说,我惊讶这模拟的小球竟如此匀称优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氢,二者的盈虚消长便也算物华天宝了。
“这是赫素烯。”
“这是……”
我满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个曾要求我把整个世界一一解释给他听的小男孩,现在居然用他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向我解释我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苍祈求一两年额外加签的岁月,其目的无非是让我回首再看一看这可惊可叹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们一眼,便能多用悲壮的、虽注定失败却仍不肯放弃的努力再解释它们一次,并且也会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词、用弦管、用丹青、用静穆、用爱,一一对这世界做其圆融的解释。
是的,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