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2/13页)
三十年,把一个小女孩走成一个妇人,双连,仍是熙熙攘攘的双连。而此刻走着走着,竟魔术似的,又把一个妇人走回为一个小女孩。
天真热,我一路走着,有点忘记自己是出来买灶门的了,猛然一惊,赶紧再走,灶门一定得买到,不然就做不成灶了。
“灶门是什么?”一个年轻的伙计听了我的话高声地问他的老头家。
我继续往前走。那家伙大概是太年轻了。
“你跟我到后面仓库去看看。”终于有一位老头答应我去翻库存旧货。
“唉哟,”他唠唠叨叨地问着,“台北市哪有人用灶门,你是怎么会想到用灶门的?”
天,真给他翻到了!价钱他已经不记得了,又在灰尘中去翻一本陈年账簿。
我兴冲冲地把灶门交给泥水工人去安装,他们一直不相信这东西还没有绝迹。
灶门里头当然没有烧得哔剥的木柴,但是我也物尽其用地放了些瓶瓶罐罐在灶肚子里。
不知道在台北市万千公寓里,有没有哪个厨房里有一个“假灶”的,我觉得在厨房里自苦了这么多年,用一个棕红色瓷砖砌的假灶来慰劳自己一下,是一件言之成理的事。自从有了这个灶,丈夫总把厨房当作观光胜地引朋友来看,有些人竟以为我真的有一个灶,我也不去说破它。
给孩子们接生的英国大夫退休了,他有始有终地举行了结束仪式。过不久,那栋原来是诊所的日式房子就拆了。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去看看那房子的旧址。曾经也是夏天,在那栋房子里,大夫曾告诉我初孕的讯息,我和丈夫,一路从那巷子里走出来,回家,心里有万千句话……孩子出生,孩子在诊所那小小的婴儿磅秤愈秤愈大,终于大到快有父母高了……
而诊所,此刻是废墟,我想到那湮远的生老病死……
忽然,我低下头来,不得了,我发现了一些被工人拆散的木雕了,我趴在地上仔细一看,禁不住怦然心动,这样美丽!一幅松鼠葡萄,当下连忙抱了一堆回家。等天色薄暮了,才把训练尚未有素而脸皮犹薄的丈夫拉来,第二次的行动内容是拔了一些黄金葛,并且扛了一张乡下人坐的那种条凳,浩浩荡荡而归。
那种旧式的连绵的木雕有些破裂,我们用强力胶胶好,挂在前廊,又另外花四十元买了在旧料行草丛里翻出来的一块棕色的屋角瓦,也挂在墙上,兴致一时弄得愈来愈高,把别人送的一些极漂亮的装潢参考书都傲气十足地一起推开,那种书看来全是为占地两英亩的房子设计的,跟我们没有关系。我对自己愈来愈有自信了。
我又在邻巷看中了一个陶瓮,想去“骗”来。
我走到那家人门口,向那老太婆买了一盆一百块的植物,她是个“业余园艺家”,常在些破桶烂缸里种些乱七八糟的花草,偶然也有人跟她买,她的要价不便宜,但我毫不犹豫地付了钱,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指着陶瓮说:
“把那个附送给我好不好?”
“哦,从前做酒的,好多年不做了,你要就拿去吧!”
我高兴得快要笑出来,牛刀小试,原来我也如此善诈,她以为我是嫌盆栽的花盆太小,要移植到陶瓮里去。那老太婆向来很计较,如果让她知道我爱上那只陶瓮,她非猛敲一记不可。
陶瓮虽然只有尺许高容量却惊人,过年的时候,我把向推车乡下人买来的大白菜和萝卜全塞进去,隐隐觉得有一种沉坠坠喜孜孜的北方农家地窖子里的年景。
过年的时候存放阳明山橘子的是一口小水缸,那缸也是捡来的,巷子里拆违章建筑的时候,原主人不要的。缸平日放我想看而一时来不及看的报纸。
我们在桶店里买了两个木桶,上面还有竹制的箍子,大的那只装米,小的那只装糖,我用茶褐色把桶子的杉木料涂得旧兮兮的,放在厨房里。
婆婆有一只黑箱子,又老又笨,四面包着铁角,婆婆说要丢掉,我却喜欢它那副笨样子,要来了,当起居室的茶几。箱子里面是一家人的小箱子,我一直迷信着“每个孩子都是伴着一只小箱子长大的”,一只蝉壳,一张蝴蝶书签,一个茧,一块石头,那样琐琐碎碎的一只小盒子的牵挂。然后,人长大了,盒子也大了,一口锅,一根针,一张书桌,一面容过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的镜子……有一天才发现箱子大成了房子,男孩女孩大成了男人女人,那个盒子就是家了。
我曾在彰化买过五个磐,由大到小一路排下去,现在也拿来放在书桌上,每次累了,我就依次去敲一下,一时竟有点“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的错觉。
我一直没发现玩房子竟是这么好玩的,不知道别人看来,像不像在办“家家酒”?原来不搞壁纸、不搞地毯也是可以室内设计的。
我第一次一个人到澎湖去的时候,曾惊讶地站在一家小店门口。
“那是什么?”
“鲸鱼的脊骨,另外那个像长刀的是鲸鱼的肋骨。”
“怎么会有鲸鱼的骨头的?”
“有一条鲸鱼,冲到岸上来,不知怎么死了,后来海水冲刷了不知多少年,只剩下白骨了,有人发现,捡了来,放在这里卖,要是刚死的鲸鱼,骨头里全是油,哪里能碰!”
“脊椎骨一截多少钱?”
“大的一截六百。”
我买了个最大的来,那样巨大的脊椎节,分三个方向放射开来,有些生物是死得只剩骨头也还是很尊严高贵的。
我第二次去澎湖的时候,在市场里转来转去,居然看到了一截致密的竹根牛轭,喜欢得不得了,我一向以为只有木料才可以做轭,没想到澎湖的牛拉竹轭。
“你买这个干什么?”
虽然我也跟别人一样付一百八十元,可是老板非常不以为然。我想告诉他,有一本书,叫《圣经》,其中《马太福音》里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你们应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
我又想说:
“负轭犁田的,岂只是牛,我们也得各自负起轭来,低着头,慢慢地走一段艰辛悠长的路。”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一路接受些并无恶意的怪笑,把那副轭和丈夫两人背回台北来。
对于摆设品,我喜欢诗中“无一字无来历”的办法,也就是说,我喜欢有故事有出身的东西。
而现在,鱼骨在客厅茶几上,像一座有着宗教意味的香炉。轭在高墙上挂着,像一枚“受苦者的图腾”。
床头悬的是一副箩筛,因为孔多,台湾人结婚用它预兆百子千孙,我们当然不想百子千孙,只想两子四孙,所以给筛子找了个“象征意义”,筛子也可以表示“精神绵延”,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基本上我是从普通艺术的观点去惊看筛子的美感。筛子里放了两根路过新墨西哥州买的风干红玉米和杂色玉米。两根印第安人种的玉米,怎么会跑到中国人编的箩筛里来?也只能说是缘分吧!人跟物的聚散,或者物跟物的聚散,除了用缘分,你又能用什么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