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3/13页)
除了这些,还有一种东西,我魂思梦想,却弄不到手,那就是石磨。太重了,没有缘,只好算了。
丈夫途经中部乡下买了两把秫秸扫把,算是对此番天翻地覆的整屋事件(作业的确从天花板弄到地板)的唯一贡献。我把它分别钉在墙上,权且当作画。帚加女就是“妇”,想到自己做了半生的执帚人,心里渐渐浮起一段话,托人去问台静农先生可不可以写,台先生也答应了,那段话是这样的:
“杜康以秫造酒,余则制帚(意指‘秫秸扫帚’为‘取秫造酒’后的余物),酒令天下浊,帚令天下清,吾欲倾东海洗乾坤,以天下为一洒扫也。”
我时而对壁发呆,不知怎么搞的,有时竟觉得台先生的书法已经悬在那里了,甚至,连我一直想在卧房门口挂的“有巢”和厨房里挂的“燧人”斗方,也恍惚一并写好悬在那里了——虽然我还迟迟没去拜望书法家。
九月开学,我室内设计的狂热慢慢冷了,但我一直记得,那个暑假我玩房子玩得真愉快。
其实,你跟我都是借道前行的过路人
那天放假,是端午节的假。从前,端午节是不放假的,原因不详。似乎是,从20世纪初开始,新派的当权人士就对农历节庆有点仇视。但挨挨蹭蹭混了七十年多,发现老百姓还是爱过老节,终于投了降,把清明、端午、中秋的假一一照放。想来,说不定,有一天连旧历的花朝日或重阳节都放假也未可知。
那一天,因为是第一次得到一个新鲜的端午假日,十分兴奋,于是全家出发,驾上车,浩浩荡荡赴大屯山去赏蝶,以为庆贺。奇怪的是,事近十年,现在回想起来,那蝴蝶漂亮的青翅倒不算印象深刻,使我惊愕难忘的是另一幅景象。
蝴蝶并非不美丽,但它的美对我而言是“意料中事”,并无意外可言。我在导游手册上找到“蝴蝶廊”的名字,就“按图索蝶”前往大屯山一探,果真找到了它们。
但另外的那个景象却是我“碰”上的,导游手册里完全没提到。
那天我从阳投公路左转,往大屯山主峰的方向开去,蝴蝶廊便在大屯山主峰上。天气晴和,它们三三两两在阳光下舒翅,它们的翅膀有如青天一角,又如土耳其蓝玉。看完蝴蝶,我继续前往于右任墓,忽然,毫无防备,它,出现在车前。
它显然极度惊惶,它是一条碧绿色的小蛇。蛇虽然也有嘴脸眼睛,但蛇的表情大约是我们人类读不懂的吧?只是它急恐窜逃的样子我看得懂,它的肢体在痉挛中飞迅蠕动,把那翡翠一般优雅的皮色舞成一片模糊晃动的碎琉璃。
我在它横越马路的地方轻轻刹车,距它大约四米,我停在那里对它说:
“不要怕,我让你,你是行人,你先过。”
窄窄的山路,对它竟是天险难渡。不知是不是因为柏油路面不利于它的蠕动,它看来张皇失措。
“对不起,吓到你了,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小青?今天是端午节,你知不知道,今天这日子跟你们蛇族的故事有关呢!”
它战栗,这是它生死攸关、存亡续绝的时刻。
“不要这样,这条路又不是我的,我们两个都只不过是偶然借道前行的过路人罢了!你好好走嘛!这座山与其说属于我的祖先,不如说是属于你的祖先。我打扰了你们的领域,我说道歉都来不及,你又何必吓成这样呢?”
小蛇窜入草丛,转瞬消失。
事情过了快十年了,它那抖动如飞鞭的身形,它那痛苦扭折的S形常在我眼前晃动,我为自己和人类文明加之于它的苦楚而深感苦楚。
不知它如今还活着吗?曾经,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我与它,两个同被初夏阳光蛊惑而思有所动的生物,一起借道而行,行经光影灿烂的山路。它是那样碧莹美丽,我不能忘记。
爱一个人,就不免生出共同的、霸占的欲望。想认识他的朋友,想了解他的事业,想知道他的梦。希望共有一张餐桌,愿意同用一双筷子,喜欢轮饮一杯茶,合穿一件衣,并且同衾共枕,奔赴一个命运,共寝一个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