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7/13页)

如果一个人不爱上万峦猪脚、新竹贡丸、埔里米粉以及牛肉面、芒果、莲雾、百香果,我总不相信他真能踏实地爱台湾。

酿一坛酒就是把本土的糖、红标米酒和芳香噀人的柠檬搅和在一起,等待时间把它凝定成自己本土的气味。

理由之二是由于酿一坛酒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雏形的上帝——因为手中有一项神迹正在进行。古人以酒礼天,以酒奠亡灵,以酒祝婚姻,想必即是因为每一坛酒都是一项奥秘一度神迹一种介乎可成与可败之间、介乎可掌握与不可掌握之间的万般可能。凡人如我,怎么可能“参天地之化育”、“缔造化之神功”?但亲手酿一坛酒却庶几近之。那时候你会回到太古,创世纪才刚刚写下第一行,整个故事呼之欲出,一支笔蓄势待发,整张羊皮因等待被书写一段情节而无限地舒伸着……

理由之三是由于酒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家中有了一坛初酿的酒,岁月都因期待而变得晃漾不安乃至美丽起来。人虽站在厨房的油烟里,眼睛却望着那坛酒,如同望着一个约会,我终于断定自己是一个饮与不饮都不重要的半吊子饮者。对我而言重要的反而是那份“期待的权利”,在微微的焦灼、不耐和甜蜜感中我日复一日隔着玻璃凝视封口之内的酒的世界。

仅仅只需着手酿一坛酒,居然就能取得一个国籍——在名为“希望”的那个国度里,世间还有比这种投资更划得来的事吗?

想当年那些绍兴人,在女儿一出世的时候便做下许多坛米酒埋在地窖里,好等女儿出嫁时用来待客,那其间有多么深婉的情意啊!那酒因而叫“女儿红”,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字,令人想起桃花之坞,想起新荷之塘,想起水上琴弦以及故意俯身探到窗前来的月光,一样的使人再多一丝触想便要成泪。

想那些酿酒的母亲,心情不知是如何的?当酒色初艳,母亲的心究竟是乍喜抑或是乍悲?当女儿的头发愈来愈乌黑浓密,发下的脸愈来愈灿若流霞,大自然中一场大酝酿已经完成。酒已待倾,女儿正待嫁,待倾之酒明丽如女子的情泪,待嫁之女亦芳醇如乍启的潋滟,当此之时,做母亲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而我的柠檬酒并没有这等“严重性”,它仅仅只是六个礼拜后便可一试的浅浅的芳香。没有那种大喜大悲的沧桑,也不含那种亦快亦痛的宕跌——但也许这样更好一点,让它只是一桩小小的机密,一团悠悠的期待,恰如一沓介于在乎与不在乎之间可发表亦可不发表的个人手稿。

酿一坛酒使我和“时间”处得更好,每一个黄昏,当我穿过市馨与市尘回到这一小方宁馨的所在,我会和那亲爱的酒坛子打一声招呼说:“嗨,你今天看起来比昨天更漂亮了!”

拥有一坛酒的人把时间残酷的减法演算成了仁慈的加法。这样看来一坛酒不止是一坛饮料,而且也是一件法器,一旦有了它,便可以玩出一套奇异的法术:让一切的消失返身重现,让一切的飞逝反成增加。拥有一坛酒的人是古代的史官,站在日日进行的情节前,等待记录一段历史的完成。

酿酒的理由之四是可以凭此想起以前的乃至以后的和此酒有关的友人,这样淡薄的饮料虽不值识者一笑,却也是许多欢聚中的一抹颜色,朋友的幽默,朋友的歌哭,朋友的睿智,乃至于他们的雄辩和缄默,他们的激扬和沉潜,他们的洒脱和朴质,都在松子色的酒光里一一重现。酒在未饮之前是神奇的预言书,在既饮之后则又是耐读的历史书。沿着酒杯的矿苗挖下去,你或者掘到朋友的长歌,或者触到朋友的泪痕,至少,你也会碰到朋友的恬淡——但无论如何你总不会碰到“空白”。

如此一来,还不该酿一坛酒吗?

酿酒的理由之五非常简单——我在酒里看到我自己,如果孔子是待沽的玉,则我便是那待斟的酒,以一生的时间去酝酿自己的浓度,所等待的只是那一霎的倾注。

安静的夜里,我有时把玻璃坛搬到桌上,像看一缸热带鱼一般盯着它看,心里想,这奇怪的生命,它每一秒钟的味道都和上一秒钟不同呢!一旦身为一坛酒,就注定是不安的,变化的,酝酿的。如果酒也有知,它是否也会打量皮囊内的我而出神呢?它或者会想:“那皮囊倒是一具不错的酒坛呢!只是不知道坛里的血肉能不能酝酿出什么来?”

那时候我多想大声地告诉它:

“是啊,你猜对了,我也是酒,酝酿中,并且等待一番致命的倾注!”

也许酿一坛酒,在四月,是一件好得根本可以不需要理由的事,可是,我恰好拣到一堆理由,特别记述如上,提供作为下次想酿酒时的借口。

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

她坐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面前堆着的则是一堆浓金色的柑仔。是那种我最喜欢的圆紧饱甜的“草山桶柑”。而卖柑者向来好像都是些老妇人,老妇人又一向都有张风干橘子似的脸。这样一来,真让人觉得她和柑仔有点什么血缘关系似的,其实卖番薯的老人往往有点像番薯,卖花的小女孩不免有点像花蕾。

那是一条僻静的山径,我停车,蹲在路边,跟她买了十斤柑仔。

找完了钱,看我把柑仔放好,她朝我甜蜜温婉地笑了起来——连她的笑也有蜜柑的味道——她说:“啊,你这查某(女人)真好,我知,我看就知——”

我微笑,没说话,生意人对顾客总有好话说,可是她仍抓住话题不放:

“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一样——”

我一面赶紧谦称“没有啦”,一面心里暗暗好笑起来——奇怪啊,她和我,到底有什么是一样的呢?我在大学的讲堂上教书,我出席国际学术会议,我驾着车在山径御风独行。在台湾,在香港,在北京,我经过海关关口,关员总会抬起头来说:“啊,你就是张晓风?”而她只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路边,卖她今晨刚摘下来的柑仔。她却说,她和我是一样的,她说得那样安详笃定,令我不得不相信。

转过一个峰口,我把车停下来,望着层层山峦,慢慢反刍她的话。那袋柑仔个个沉实柔腻,我取了一个掂了掂。柑仔这东西,连摸在手里都有极好的感觉,仿佛它是一枚小型的液态的太阳,可食、可触、可观、可嗅。

不,我想,那老妇人,她不是说我们一样,她是说,我很好,好到像她生命中最光华的那段时间一样。不管我们的社会地位有多大落差,在我们共同对这一堆金色柑仔的时候,她看出来了,她轻易地就看出来了,我们的生命基本上是相同的。我们是不同的歌手,却重复着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