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9/13页)

“我昨天就来等了,我想你们车子一定从这里过,你们要多少被子、褥子?要不要我们替你们准备伙食,伙食要多少钱一天的?”他一一细问。

“我们有二十四个人,伙食要麻烦你们,七百铢一天(约台币一千二百元),好吗?”

这一带穷乡僻壤,根本没饭店旅馆,我们一路总是睡民房,委托别人办伙食,当然,偶然也会接受招待。

“好。那我就去准备了。”

喝完汽水我们上车——我这才敢好好看他一眼,他是个独臂人,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袖口塞在腰带里,刚刚我不敢注视他,怕伤了他的自尊。

以后熟了,才知道断臂的由来。

小时他曾经胳臂受伤,有人教他们一个土方,把活鸡连毛带血斩成酱,趁热敷上包好,一个礼拜取下,不料患部却格外红肿溃烂,病毒侵入骨中,医生要他锯断手臂……

谁来帮助远方的同胞有“免于无知的自由”呢?

五 苗孩的酷刑

那天早上我们到苗人村去采血液,想知道疟疾散布的情形。

在路上,我们碰到那苗人小孩。他差不多八九岁,是个清秀的小男孩,眼光却是呆滞畏葸的。

走近了,马教士上去和大人打招呼,小孩低头垂眉,一言不发。

“他两只脚全烫烂了,你看!”

“怎么啦?”大家虽然只看到一小角,却也大惊失色。

“他其实本来只是打摆子(即疟疾),他们苗人有个土法子,听说是把一大锅水烧得滚滚的,然后再烧红烙铁,并且把铁往水里一丢,就会冒起一阵很热的蒸气,把小孩拿棉被包了,熏这蒸气,摆子就会好。”

可是这孩子被太强的蒸气所伤,下半身的皮全烂了,上身和手也烫伤了好几块,他整个的皮肤变成难看而难受的红疤。

小孩忍耐着由我们看他的疤,并且那位带着他的大人(似乎是他叔叔)答应下午来让大夫为他还未结疤的伤口搽药。

擦上消毒药,发现我们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如果真要治的话需要一流的医院,在隔离无菌的地方慢慢进行整形手术,不是我们这种奔波千里的医疗队所能做的。

本来几颗奎宁就可以解决的事,如今那孩子却失去了全身一半的表皮。如果他有幸适时碰到一位医生……不能想下去了,一年有多少苗人死于这种治疗,有多少小孩伤于这种治疗,在文明的触角伸不到的地方,活着,是一件艰辛的事。

六 毒药偏方

吃滴滴涕的事情在文明世界里好像也听过,其目的在自杀,但在泰北地区,滴滴涕却是某些人相信的偏方,认为可以根治很多病。不止一次,有人带滴滴涕粉来问我们可不可以吃。这样简单的问题竟一再被问不免惊奇,想来想去大概是源于“以毒攻毒”的思想。

有一次,碰到几个中阶层人物,我试着想提醒一下,便说:

“咦,你们知道吗,这里居然有好多人想用滴滴涕治病,这种观念上的误差最可怕不过了!”

“哦,话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说不定真有用!”

想不到对方的反应竟是如此,接着他又振振有词地接着说下去:

“碌碌粉你知道吧?”

“碌碌粉是什么?”

“一种毒药,杀老鼠的毒药,我就认识一个女的,她那时血癌,不想活了,吃碌碌粉自杀,咦,没想到没死,病好了,到现在还活着呢!”我一时为之语塞,在传统与现代的医疗里,最怕这种言之凿凿的“单一经验普遍化”,对方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又举了个例子:

“还有一次,我们要给马打针,因为怕马生瘟,药水放在茶杯里,有半杯那么多,几十匹马的份呢,忽然有位老兄走进来,口渴,拿起来就喝了,那药的颜色又刚好跟茶一样嘛,过一会,我们把针准备好了,咦?怎么药水不见了,到处找,刚才明明放在桌上的嘛!问来问去才知道他老兄喝了,好啦,我说,你等着死吧,几十匹马的瘟药哩!咦?怪事了,他后来也没死,他本来有肺病的,肺病倒好啦!其实这种事也没关系,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碰上了就碰好了!”

我叹了口气,在没有现代医疗的地方,叫他们不信仰偏方又信仰什么呢?

七 “我爱你”,小哑巴

每次看到一个哑巴小孩,我的哀伤就会加深一层。每个哑巴小孩其实必然是个聋子,而且根据家长的说法几乎千篇一律是发高烧造成的后遗症(当然,从医学观点来看,高烧是现象,原因应是中耳炎,或脑膜炎)。

看得出来,其中有些是很聪明的孩子,但这个地区并没有聋盲教育,眼看着他们渐渐成为家人的牵累,我恍如古希腊预言家因能预见一切悲剧而深感痛苦。有一天,当他们父母逐渐老去,谁来照顾他们呢?

有一个小哑巴,大约十三岁吧,穿着条长裤,留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我一直没搞清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只知道他殷殷的眼睛老是望着我。我没有学过残障教育却会一句“我爱你”的手语,我教了他,以后,在小小的荒村里,走来走去碰面的时候,我们总互做一次这手语。我又教他用舌头在上膛两种不同的打响,他也一学就会。

如果有人教他们,是不是此间也不乏海伦·凯勒呢?

以后有人把那小孩的名字告诉我。他叫孙泰清,泰大概指泰国,清应该是指清莱省,当时取这名字无非是能获定居,取为留念的意思。或者,清字也可以解释为天下廓清的意思。无论如何,那是一个充满祝福的名字。

整个泰北的难民都是一批难于立足的人,但聋哑小孩恐怕是难于立足者里面最难于立足的,而贫穷和医药落后,显然仍会不断地为他们制造更多的聋哑儿童。

我能为他们争取些什么呢?——在说过“我爱你”之后。

八 我不敢叫他注重营养

她是一个甜美利落、受过良好训练的资深护士,眼神声调无一处不温柔,碰到这种人,我自己也恨不得生病了。在整个“泰北送炭”的行程里能有这些女孩同行真是好。

可是,有一个黄昏,医疗工作告一段落,夜间的晚会还没有开始,我们在雨后多沙的瘠地上散步,她的神情忽然十分忧戚:

“起先,我还常劝病人要多注意营养,现在,我连劝他们多吃点饭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他们根本没有多少饭可以吃……我真的不忍心再劝人吃饭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所有文明社会里适用的那一套医疗,在这里往往英雄无用武之地。

九 有人应未眠

我注意到胃药总是消耗得特别快。

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