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市里的风雨同舟(第12/14页)

几分钟过去,男人仅仅从卧室爬到了客厅。他躺在那里大张着嘴,身上像压着一千座山。他已经爬不动了,身强力壮的男人,此时,却像一只即死的软体动物。嘶嘶声还在继续,那是死神撕扯肌骨的声音。男人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男人在客厅艰难地挣扎。煤气在厨房放肆地喷涌。女人在卧室里安静地睡觉。男人可以看到她,却喊不出声。女人还在梦中吧?或许,梦中的女人,将永不会醒来。

男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他知道,按惯例,他的儿子,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回来。

他还知道,他和女人,不可能挺到那时。

男人的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是夏天,是正午,空调散着冷气,落地窗关得严密。每一只窗锁都一丝不苟地扣紧,已至生命极限的男人,不可能有力气,将那些窗锁打开。

男人盯着那窗。他努力集聚着愈来愈模糊的意识。他有了主意。

男人一动不动,他看着女人,心中在跟女人告别,男人趴在那里,积攒着最后的力气,他要完成最后一跃。

他决定扑向那个落地窗。他要把一扇玻璃扑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可是他没有选择。

那是七楼。最好的结局是,男人成功了,然后,他像一只折翼的飞机,坠向大地。

男人的意识,忽远忽近。

男人猛地弹起,扑向落地窗,像一只投焰的大鸟。巨大的玻璃发出哗啦一声脆响。男人闻到新鲜空气的清香。

他没有坠下去。他把落地窗撞开一条巨大菱形的口子。他挂在那里。他的上身在窗外轻轻地悠荡。一根缠住他的电话线缓减了他的前冲,一块尖锐的玻璃刺中他的脾脏。

女人说你怎么这么傻?一会儿儿子不是就回来了吗?

男人低着头,喝一口水。

女人说你死了,我和儿子还活个什么劲?

说着,便抹了泪。

男人低着头,再喝一口水。

女人说就知道喝水,菜还好吃吧?

男人说当然好吃,今天我胃口大开。

其实那天,男人吃得很少。不仅那天,天天如此。

半年前,因为那次事故,他的脾脏,被完全摘除。

心灵的舞者

一个闷热的黄昏里的一家面店。已没有空闲的桌子,食厅中嘈杂无比。但墙角里却显得相对安静一些。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空调,阴影中,坐着一对青年男女。

女孩仿佛有些矮,尽管挺直了上身,露出桌面的部分仍显得不够。男孩则高大英俊,脸上带着一种涉世不深但很灿烂的笑。

桌子上当然有两碗面,一大一小。令人惊奇的是,各自的前面还放了一个高脚杯,盛着深红的葡萄酒。这样简陋的面店,怎么会有红葡萄酒呢?是自己带来的吗?到这样嘈杂且有些肮脏的小店,寻找咖啡屋里才有的情调?

两个人碰了杯,抿一口酒。女孩问,外面还热么?男孩拿袖子抹一把脸,夸张地甩着并不存在的汗滴,说,当然。

女孩笑,吃完面还要去跳舞么?

男孩吞下一口面,含糊不清地答,当然,说好了天天要去的,你想反悔?

有些昏暗的灯光中,依然看得出女孩化了妆,淡蓝的眼影恰到好处地衬托了明亮的眸,唇也闪着光泽。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

同样嘈杂的舞厅,灯光忽明忽暗。男孩女孩挤在人群中,疯狂地透支着体力和青春。这样的画面,自然而然地闪现了。

女孩笑,你还扮王子?

男孩假装生气,不行吗?怎么也是青蛙王子吧?你都扮了那么多年的天鹅!

女孩又笑,声音像春风吹过金属的风铃。听来让人有些糊涂。王子?天鹅?难道他们是哪个芭蕾舞团的?

女孩说,草地上那么多人,都盯着咱们看呢。

男孩说,不怕,让他们羡慕去。

女孩笑,再说你跳得也不好,脑袋把树都撞弯了。

男孩说,我故意的啊!不引起别人注意,怎么成男主角?再说,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配合,比以前在台上,还要熟练得多。

女孩问,你说,我还是以前的那个天鹅吗?

男孩答,谁敢不这么说,我跟谁拼命去!

女孩又一次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声中,让人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满足。

旁边有人忍不住奇怪地问,你们,去哪儿跳舞?

男孩说出了一个公园的名字。大家知道,这个公园距这儿,约一小时公交车的路程。

那个问话的人不解,你们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就为了去那个小树林跳一会儿舞?在哪儿不能跳呢?

男孩说,那怎么行?那儿观众多啊!女孩急忙纠正,听他胡说!我们是在那儿认识的,几年来,一直都在那儿练舞。

原来如此!黄昏,草地,两个翩翩起舞的年轻人。旁边的人想,真是一对浪漫的恋人。

两个人举杯,喝光了残余的酒,男孩轻轻问女孩,可以走了吗?女孩说,好!仍然是笑着的。

只见男孩站起来,女孩却没动;男孩走到女孩身后,女孩仍然没动。男孩在女孩身后低下身子,然后扳出一个把手,慢慢地推动一下,女孩便平移起来。

只见,女孩坐在一个经过改装的低矮的轮椅上。她穿着雪白的短裙,只是膝盖以下,空空如也。

好在还有爱情

女人什么时候最幸福?在该是新婚吧。

台阶上残留着喜日鞭炮的红屑,手指上的戒指闪着迷人的光华。落日余晖中,淡蓝的火苗亲吻着滚烫的锅底,饭香与阳光拥抱,将所有空间弥漫。女人拿着锅铲,嘴角含着浅笑,静静候她的男人回来。天地鸿蒙荒凉,惟有与之牵手的那个人,正急匆匆地,奔向自己。

夜里女人倚了沙发,听他在水池里把沾了油花的碗碟奏出一串音乐。电视里播放着浪漫的韩剧,果盘里的水果散着阵阵的清香。女人注视和倾听着房间里的一切,洁净的地板、美丽的瓶花、曼妙的音乐、迷人的台灯;所有的一切,全都属于他们,也仅仅属于他们。一会儿他来了,于还湿着,想拥拥女人。女人娇嗔着拍了他的手,擦干去!月光照进来了,爱在静静流淌。

幸福的滋味,似蜜糖将日子浸泡。

可是,女人什么时候最烦恼?可能仍是新婚吧。

台阶上喜日鞭炮的红屑可能还在,手指上的戒指,却在洗洗涮涮中逐渐失去着光华。女人的围裙不再干爽和洁白,那上面留着水渍和点点油花。牛肉又涨价了,这让锅里的内容逊色不少。当然香气仍在屋子里荡漾,女人仍然站在那里,候她的男人。天快黑了,男人仍然没有回来。于是女人把火苗关小,等得心焦。

夜里女人倚了沙发,听男人在旁边响着震天的鼾。电视里播着浪漫的韩剧,可是她没有心思去看。她知道男人忙,男人累,可是她不累么?男人工作了一天,难道她不是么?女人想倚着他的肩膀翻几页杂志,可是男人却正枕着她的腿,口水弄湿了她的碎花布裙。男人正变得不修边幅,胡子长得匆忙和夸张,那衬衣的领子,甚至有了灰垢。于是女人站起来,她想给男人脱下衬衣,然后洗洗千净,她可不想让别人说她是一个差劲的女人。女人拿着衬衣走向洗手间,却又想起厨房的水池里,还堆放着未洗的碗筷。女人的心情在飞快地变坏:生活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