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欢乐与时日(节选)(第8/10页)
二十一 遗忘之岸
“据说,死神会美化她要打击的那些人,夸大他们的品德,然而,一般来说,伤害他们的恰恰就是活着的生命。死亡,这个虔诚而又无可非议的证人告诉我们,从真与善的角度来看,每个人身上的善通常多于恶。”米什莱375关于死亡的这番话也许比经历一次不幸的伟大爱情后的那种死更加真切。先前让我们备受煎熬的这个人跟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用通俗的话来说,这就意味着她“已经在我们心里死去”。我们为死者哭泣,我们仍然爱着他们,久久地感受着他们的无法抵御,让他们虽死犹生的魅力,正是这种魅力让我们经常去他们的坟前。相反,让我们体验到一切,本质上让我们感到满足的那个人现在却再也无法用痛苦或欢乐的阴影来笼罩我们。在我们心里,他死得更加彻底。我们把他当作这个世界上唯一珍贵的东西,我们诅咒他,蔑视他,却又无法评判他,他的面容刚才还清晰地出现在我们记忆的眼睛面前,却又因为凝视太久而消失殆尽。对挚爱之人的评判,时而以其远见卓识折磨我们盲目的心灵,时而又盲目地结束了残忍的分歧,必须终结最后的摇摆。由于这些景色只能在山顶上发现,于是在宽恕的高度便出现了那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在成为我们的生活本身之后,她在我们心中死得更加彻底。我们仅仅知道她不会把我们的爱情归还给我们,她对我们只有一种真正的友情,我们现在才明白这一点。记忆没有让她变得更美,爱情使她备受伤害。对于那个想得到一切、即使得到一切也不能满足的人来说,得到一点似乎只是一种荒唐的残酷。我们现在才明白,我们的绝望,我们的嘲讽,我们无止无休的暴虐没有让她失去勇气实在是她的慷慨秉性所致。她始终温情脉脉。如今人们告诉我们的某些言论在我们看来似乎公平公正,既宽宏大量又充满魅力,她的某些言论让我们无从理解,因为她并不爱我们。相反,我们却带着诸多有失公允的私心苛刻地谈论她!难道我们亏欠她的还少吗?即使这阵爱情的高潮一去不复返,我们在自己心中散步的时候也总会捡到一些奇异迷人的贝壳,把这些贝壳贴近耳边,我们会听见往日的大量喧嚣,带着忧郁的喜悦却又不再为之痛苦。于是,我们动情地回想起她,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总是希望我们爱她甚于她爱我们。对于我们来说,她不再“彻底死去”。她是我们情深意切地回忆的死者。我们必须公平公正地纠正我们从前对她的看法。她借助于公平正义这种无所不能的美德让她的精神在我们心中复活,出现在我们平静地含泪作出的最后判决面前。
二十二 圣体存在
我们在恩加丁376的一个偏僻村落彼此相爱。恩加丁这个词含有双份的美妙:日耳曼语铿锵响亮的梦消融在意大利语甜美性感的音节之中。环顾四周,三个绿得难以形容的湖泊环抱着杉树的森林。天涯尽头是冰川和山峰。傍晚,各种景色使光照更加柔美。我们怎能忘记午后六点在锡尔斯—玛丽亚湖畔的散步?黑压压的落叶松与皑皑白雪连成一片,将它们绿得赏心悦目、绿得闪闪发亮的树枝伸向几近淡紫的浅蓝色湖水之中。一天傍晚,我们格外地走运,就在那个时辰,夕阳在水面上变幻出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在我们的心灵中折射出各种快感。突然间,我们挪动了一下,看到一只小小的粉红色蝴蝶,继而是两只、五只粉红色蝴蝶,飞离我们岸边的花丛,在湖泊上空飞舞。它们就像触摸不到的粉红色尘埃,很快抵达对岸的花丛,然后再飞返回来,悄悄地重新开始冒险的穿梭,时而试探性地停留在湖泊上空。五光十色的湖泊恰似一朵枯萎凋谢的硕大花朵。这就够了,我们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穿越湖泊的小小蝴蝶在我们的心灵上飞来飞去,犹如一把欢快的琴弓,面对如此之多的美景,我们的心灵充满了激情。蝴蝶掠过水面,动作轻捷地飞舞翩跹,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心,粉红的小翅膀每扇一下都会让我们难以自持。看着它们从湖泊对岸飞回来,悠然自如地在水面上漫步嬉戏,我们的心中回荡着一种美妙的和弦;它们轻柔地飞回来,变幻出随心所欲、千回百转的姿态,让原来的和弦更加丰富多彩,谱写出一曲令人心旷神怡的幻想旋律。我们激荡的灵魂从它们无声无息的飞翔中听见了一种妩媚逍遥的音乐,湖泊、树林、天空、我们的个人生活所由构成的柔美激昂和弦带着一种让我们热泪盈眶的神奇温情为这音乐伴奏。
那一年,我从未跟你说过话,因为你一直远离我的眼界。可我们却在恩加丁相爱!我永远不会厌倦你,永远不会让你留在家里。你陪伴我一起散步,与我同桌用餐,睡在我的眠床上,在我的灵魂中梦幻。有一天——也许,作为神秘的信使,一种可靠的本能没有提请你注意这些与你水乳交融的孩童稚气,你曾经如此投入地置身于你体验过、真实确凿地体验过的孩童稚气之中,因为你在我身上是一种“圣体存在”?——有一天,听见有人说出阿尔卑格林(我们俩从来没有看见过意大利),这个词让我们心醉神迷:“从那里一直可以看到意大利。”我们动身前往阿尔卑格林,在毗邻意大利的山峰前开阔的景色中想象着真实而又冷峻的风景戛然而止,一处湛蓝的山谷在梦境深处展现。一路上,我们还记得,一条边界线无法改变土地,即使有所改变,这难以觉察的变化也不是我们一下子能够发现的。我们有点失望,却又为刚才如此小孩子气而好笑。
然而,到了山顶,我们感到心醉神迷。我们稚气的想象化为现实展现在我们眼前。冰川在我们身旁闪闪发光。激流在我们脚下勾勒出一片深绿色的恩加丁荒野,继而是一座有点神秘的山丘;淡紫色的斜坡后面时隐时现地露出一块真正的蓝色地域,一条闪闪发亮、通往意大利的林荫道。就连地名也变了样,立即与这种气象一新的美妙景色协调起来。人们向我们指出波斯基亚沃湖、维罗纳峰、维奥拉河谷。接着,我们来到一个非常荒凉偏僻的地方,那里满目苍凉,肯定没人来过,没人看见而且无法征服,这就足以把在此地相爱的快感推向狂热的极限。于是,我真切地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实实在在的你不在我身边的悲哀,你不是藏匿在我悔疚的外衣底下,而是存在于我欲望的现实之中。我往下走了几步,来到游客刚才眺望驻足的那个高地。偏僻的客栈里有一本名册簿,里面有游客的签名。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旁边的字母组合影射你的名字,因为我无法不在现实中把你近在咫尺的精神具体化。将点点滴滴的你写进这本名册簿似乎减轻了你窒息我灵魂的那种迷恋重负。继而,我又非常渴望有一天能够把你带来这里看看这行文字;随后,你再跟我一起往高处攀登,以此酬报我的所有悲伤。用不着我开口,你就会明白一切,确切地说,你会回想起这一切;登山时你轻松自然,略微倚靠在我的身上,为的是更好地让我感受到这一次你就在我身旁,而我却从你留有东方烟卷幽幽清香的嘴唇之间发现了彻底的遗忘。我们大声地说着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拼命叫喊,远处的任何人都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低矮的野草在高山上的微风中孤独地颤抖。攀登让你放慢脚步,微微喘息,我的脸凑近你的脸,为的是感觉到你的气息:我们都疯了。我们还会来这里:一个白色的湖泊紧挨着一个黑色的湖泊,美妙得就好像一颗白珍珠紧挨着一颗黑珍珠。让我们在恩加丁的一个偏僻村庄里彼此相爱吧!我们只会让山里的向导接近我们,这些人身材高大,眼睛里流露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就好像他们来自一方截然不同的“水域”。可我已经不再牵挂你了。厌腻已经赶在占有之前来临。柏拉图式的爱情本身也有其厌腻的时候。我再也不愿带你来这个地方,不知道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你却怀着如此感人的忠诚牵记着我。你的目光只为我留住了一份娇媚,让我突然回想起这些奇异温馨的德语和意大利语的名字:锡尔斯—玛丽亚、席尔瓦普拉纳、克鲁斯塔尔塔、萨马登、切莱里纳、尤利尔、维奥拉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