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8/19页)
简·奥斯汀总能使自己保持一种非常奇妙的平衡。在她的作品中,既没有败笔,也没有哪一两章写得不如其他各章。然而,她42岁就死了,正当她才华横溢的时候。一个作家在这样的年纪是最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所以作家的晚年往往最值得我们注意。简·奥斯汀性情聪慧,她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要是她再活一些年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是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的。
《简·爱》与《呼啸山庄》
夏洛蒂·勃朗特出生至今已有100年了,现在她已成了人们传说、爱戴和著述的中心,而她本人仅活了39岁。要是她能活到一般人的岁数,想一想关于她又会有什么样的传说,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也许,她会像同时代的有些名人那样,成为经常在伦敦和其他什么地方抛头露面的人物,成为无数图册和小报的描述对象,成为一大堆小说和回忆录的作者;但是,如果她只是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中年女人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那她总不免和我们有点疏远。她可能会很富有,也可能会万事如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一想到她,总会联想到现实世界里的某个命运不济的人;我们一想到她,总会追忆到上个世纪的50年代,回想起位于约克郡荒原上的那座牧师住所。她一生都住在那片荒原上的那座住所里,既受过穷困的煎熬,也受过人们的吹捧;但不管是受穷,还是受吹捧,她永远是孤寂的、不幸的。
夏洛蒂·勃朗特
这样的生活既然会影响她的性格,那么在她的作品中也一定会留下印痕的吧?不妨想一想:一个小说家,要构筑自己的作品,一开始总需要有许许多多的临时材料;这些材料虽然有可能使作品具有真实性,但大多数到后来都会被证明是无用的。所以,当我们翻开《简·爱》时,心里总会想:她想象出来的世界,会不会仍然是那个陈旧过时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世界,就像她住过的那座荒原上的牧师住所?这样的地方,除了怀旧者,谁会保存?除了好事者,谁会去参观?抱着这样的疑虑,我们翻开了《简·爱》。可是,读了两页,我们的疑虑便统统打消了。
起皱的猩红色帐幔挡住了我右边的视线;左边,是明净的窗玻璃,它保护着我,却不能把我和那阴凄凄的十一月的天气隔开。我翻动着书页,时不时地抬头张望这冬日下午的景色:远处是一片灰蒙蒙的雾霭;眼前是湿淋淋的草地和风雨中的灌木丛,而那绵绵不停的雨,在久久哀号的狂风吹送下,正刷刷地飘向远方。
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本书里的荒原景象、比那「久久哀号的狂风」更变幻不定了;同样,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她这种一时的兴奋更短暂呢?但它竟然能使我们凝神屏息地把书读完,不容我们停下来思考,也不容我们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我们被小说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于有人正好在房间里走动,我们也会觉得那脚步声好像是从约克郡传来的,而不像在我们的房间里。作者紧拉着我们的手,强迫我们和她一路同行,要我们去看她所看到的一切;她一刻也不离开我们,也不许我们离开她。我们就这样完完全全被夏洛蒂·勃朗特的才华和激情笼罩住了。一张张各不相同的面孔,一个个相貌迥异、性格鲜明的人物,在我们眼前闪现,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她的眼睛才使我们看到的。她一走开,一切便不复存在。我们想到罗切斯特,马上也就想到了简·爱;想到荒原,又不能不想到简·爱;甚至一想到书里的那个客厅、那些「好像覆盖着鲜艳花环的白色地毯」、那只淡白色的巴洛斯壁炉面和壁炉上的「红宝玉一般鲜红的」波希米亚玻璃片、那种「红白相间的混合色」,我们都会想到简·爱——要是没有简·爱,这一切还算什么呢?
我们不难发现简·爱的缺点。总是做家庭教师,总是坠入情网——这对世界上许多既不做家庭教师、也没有坠入情网的人来说,毕竟是一大局限。相比之下,简·奥斯汀或者托尔斯泰笔下的主人公就要复杂得多,有无数的侧面。他们是活生生的,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而许多不同的人又像一面面镜子,从不同的角度映照出他们的性格。他们到处走动,作者并不老是盯着他们,审察他们的内心。他们似乎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和他们相互独立的,一旦他们走进这个世界,我们也就跟着他们进去见识一番。夏洛蒂·勃朗特没有这种塑造人物的力度和宽阔的视野。这一点,她和托马斯·哈代颇为相近。但他们两人也有很大的区别。我们读《无名的裘德》,不会凝神屏息地想一口气读完——我们往往会掩卷沉思,会有一连串题外的想法,会从人物身上生发出一种疑问和一种寓意,而这种疑问和寓意,是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他们尽管只是些纯朴的农民,我们却不由得会向他们提出种种意义重大的问题;所以,哈代小说里最重要的人物,似乎是那些无名的次要人物。像这样的疑问和寓意,在夏洛蒂·勃朗特的书里是一点也没有的。她并不想关注人生的普遍问题,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这类问题的存在;她的全部动力——这种动力越是受到压制,就显得越强大——就在于她要自我申诉:「我爱!」「我恨!」「我在受苦!」
和那些思路宽宏、视野广阔的作家不同,凡是以自我为核心、囿于自我申诉的作家,都有这样一种动力。他们所感受到的印象,仅限于他们自身生活的四壁,而且都深深打上了自我的烙印。在他们的心灵里,无处不带有自我的特征。他们很少从其他作家那里吸取什么东西,即使吸取了,也难以融合到自己的风格中。夏洛蒂·勃朗特和哈代一样,其风格似乎也是以那种端庄的、甚至有点僵硬的报章文体为基础的。他们的文笔时常是呆板的、不灵活的,但由于他们各自经过长期的刻苦努力,对自己的每一种构思都不惜费神去找到确切的语言来加以表述,所以他们最后还是锤炼出了各自所需的文体——这种文体不仅能把他们内心的形象完整地表述出来,而且还具有自身独到的美感、力量和敏锐性。我们至少可以说,夏洛蒂·勃朗特有创作成就,但这并不是因为她读了很多书。她无法像职业作家那样写得非常顺畅,也无法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地遣词造句。「我无法满意地和那些学识渊博、心思细密、情趣�雅的人交往,不管这些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先这么写,读上去好像是外省某家报社的评论员写出来的;但紧接着,就出现了她自己那种急切的、甚至有点浮华的文句除非我能首先突破传统留下的外围工事,然后越过自卑的门槛,到他们心中的火炉边上去赢得一席之地。」她确实在那里赢得了一席之地,但使她的书熠熠生辉的,却是她自己心中燃烧着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