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9/19页)
换句话说,我们读夏洛蒂·勃朗特的书,不是因为她对人物性格作了深人观察——她的人物性格是单纯不变的;也不是因为她设置了戏剧性情节——她的情节是粗糙生硬的;更不是因为她说出了什么深刻的人生哲理——她的思想不过是一个乡村牧师女儿的想法。我们读她的书,是因为其中有诗意。像她这样有个性的作家,也许都这样。就像我们平时所说的:这种人把门一开,他们屋里的东西就全让别人看到了。他们都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和现实世界总是格格不入——这使他们不愿耐心观察,只想挥笔疾书。这样的创作热情,使他们不顾自己是不是半吊子,也不管有什么障碍,甚至不像常人那样左思右想,而是一下子就去抓住连他们自己也不太说得清楚的内心情感和欲望。这就使他们成了诗人——虽然他们用散文写作,但同样无拘无束。正因为如此,夏洛蒂·勃朗特也好,艾米莉·勃朗特也好,她们时常会求助于大自然。因为她们觉得,要把人心中深藏着的种种情感和欲望表达出来,就必须借助于比普通语言更有表现力的自然象征。譬如,夏洛蒂最好的一部小说《维列特》,就是用一段对暴风雨的描写来结束的:「天空低垂,阴霾密布——一大片乱云从西边飘来;它们变幻莫测,呈现出种种奇形怪状。」她就这样,请大自然把她无法用其他方法表达的心情表达了出来。虽然,无论是夏洛蒂,还是艾米莉,对大自然的观察都不及多萝西·华兹华斯那么准确,对大自然的描绘也不及丁尼生那么仔细,但她们却抓住了和自己的切身感受或者人物的内心感受最为相近的自然现象。她们笔下的暴风雨、荒原和夏日美景,既不是以防枯燥的点缀物,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观察力,而是直接用来抒发感情和点明意图的。
《呼啸山庄》封面
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一本书的意图既不在于想告诉读者什么事情,也不在于作者有什么话要说,甚至都不在于作者从各种事物中发现了某种联系。这样的书,读起来当然就不太容易。特别是像勃朗特姐妹这样有诗人气质的作家,当她们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在自己的语言中时,当她们只是表现一种模模糊糊的情绪时,要了解她们就更加不容易了。《呼晡山庄》就比《简·爱》难读得多,因为艾米莉比夏洛蒂更有诗人气质。夏洛蒂写作时总带着激情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说:「我爱!」「我恨!」「我在受苦!」她的感受固然十分强烈,但是和我们仍然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呼啸山庄》则不然,那里没有「我」,既没有家庭教师,也没有雇家庭教师的人。那里有「爱」,但又不是常见的男女之爱。艾米莉的创作灵感显然来自某种更为混沌的思绪。她的写作动力,既不是她目睹了人间的痛苦,也不是她自己受到了伤害,而是她冷眼旁观,看到了一个陷人极大混乱而四分五裂的世界,于是就觉得自己可以在一本书里把它重新呈现出来。这种雄心壮志,在《呼啸山庄》里处处可见——她在进行一场搏斗,虽然屡遭挫折,却仍然信心百倍,而且还一定要从人物身上表明一番道理。不过,不再是「我爱」,「我恨」,而是「我们——全人类」,「你们——永恒的力量……」后面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她竟然能让我们感觉到她心里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在凯瑟琳·恩肖只说了一半的那句话里,就透露出这样一种情绪如果一切都毁灭了,只要他存在着,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一切都存在,只有他被毁灭了,那么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完全陌生的,我也将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了。」这种情绪,后来在死者面前又一次表露出来:「我感到一种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都不能将其打破的宁静,我也感到一种对无穷尽的、无痛苦的来世的信念——我相信他们已获得永生——在永生中,生命将无限长久,爱情将无限和谐,欢乐将无限圆满。」由于小说暗示出,潜伏在人性表象下面的力量可将人性提升到崇高的境界,所以较之于其他小说,它具有不寻常的深度。关于这一思想,其实艾米莉·勃朗特早先在她的抒情诗里就已明明白白地表述过,而且她的抒情诗可能要比她的小说更有传世价值;但对她来说,仅仅写几首抒情诗发一通感慨和表示一种信念,当然还不够,因为她不仅是诗人,还是小说家。于是,她就承担起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为此她必须面对不同的生存状态,必须和各种事物打交道,理清它们的脉络;她要把山庄里的那些房舍建造起来,要建造得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还要创造出一群似乎与世隔绝的男女,并把他们的谈话一一记录下来。我们之所以能在一部小说中登上人类情感的顶峰,并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豪言壮语,而往往是因为我们在那里看到有个女孩坐在树枝上,一边摇啊摇啊,一边哼着古老的歌曲,是因为我们在那里看到羊群在原野上静静地吃草,听见风在草丛里轻轻地吟唱。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呼啸山庄里的生活,那里发生了一连串荒诞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把《呼啸山庄》和一座真正的山庄加以比较,也可以把希剌克厉夫和一个真实人物加以比较。我们可能会这样问:既然那里的男男女女和我们所熟悉的人如此不同,又怎么谈得上真实性、洞察力,或者说,感情的细腻呢?然而,即使我们这样问了,我们仍然会承认,希刺克厉夫若有一个天才的姐姐或者妹妹的话,那她们一定会认出自己的这个兄弟;我们或许会认为他令人厌恶,但在所有文学作品中又有哪个年轻人物比他更有活力?对大、小凯瑟琳也一样。我们或许会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她们那样感受生活、对待生活;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她们是英国小说中最可爱的女性人物。艾米莉·勃朗特所做的,似乎是先把我们所熟悉的男男女女都撕成碎片,然后又把那些已无法辨认的碎片重新组合起来,同时赋予它们以不寻常的生命力;因此,她所创造的人物都是超越于现实之上的。这是一种旷世罕见的才能。她使人的生命摆脱了它原本依附着的肉体;对她来说,肉体是多余的,因为她只需寥寥数笔,就能把人的灵魂直接勾画出来;而当她一写到荒原,飒飒的风声和轰隆隆的雷鸣声便随即从她笔下响起。
托马斯·哈代的想象力
毫无疑问,哈代的小说和其他一些小说家的作品不同,其中没有某种令人愉悦的东西。哈代没有简·奥斯汀的精美,没有梅端狄斯的机敏,没有萨克雷的超脱,也没有托尔斯泰的惊人智慧。在伟大的经典小说家的作品中,总有某种决定性的因素在起作用,而这种因素,往往和小说中的故事没有直接联系,或者说,是超越于小说情节之上的。我们不会问:简·奥斯汀精美的文笔对于她所讲述的那个故事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会问:用梅瑞狄斯的机敏能不能解释他在小说中所提出的那些问题?我们只要读到简·奥斯汀对人物一颦一笑的描写,或者读到梅瑞狄斯的一连串妙语,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也就是说,我们在读他们的小说时,始终会有一种愉悦感。然而,哈代的小说既谈不上精美,也谈不上机敏——它们没有那种直射人心的光芒。他小说中的光芒是向外投射的,首先为我们照亮的是一大片昏暗的荒原和一棵棵在暴风雨中摇摇晃晃的树木。然后,当我们被引回到房间里时,我们在炉火边上看到了零零星星的、互不相干的一些人物。这些人物,无论男女,都是孤零零的,即使在暴风雨中,也依然孤身一人。但令人惊奇的是,当他(或者她)越远离人群而变得孤苦伶仃时,他(或者她)的个性便越鲜明、越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