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12/21页)
也就是说,从人类历史的宏观角度来看,“九一一”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悲剧,集体性的瞬间死亡多了;然而,从纽约两百年的历史来说,这却真的是一次难以抹消的劫毁——就像一场车祸便足以构成一个家庭的毁灭悲剧一般。从那一刻开始,人们的眼睛变了,这个城市不可能再回复原来的长相了,不管双塔的原址是保留成历史废墟还是重建成更高的新摩天楼;人们的心思也变了,某些陌生人的意思变得不一样,安全和自由的意思变得不一样,生命和死亡的意思也变得不一样,最终,你坚定相信或习焉不察相信的那些你出生之前就在的、因此大概也就会存留到你告别离去的种种,包括一棵树、一家店、一幢楼、一条街,乃至于更坚固更难以流逝的,一些你相信且服膺实践的道理、秩序、价值信念以及信仰,都仿佛髹上了日暮的动人色泽,有可能先你一步走开。
也许有犬儒些的人会说,看着好了,这一切终归会回复“正常”的,人们的健忘无坚不摧,它还是会接管统治这一切的——这大致是对的,但不正因为最终不免这样,我们才需要文学者的加入吗?我们依赖文学来抵御刻板、抵御统计化数字化、抵御万事万物成为一个个历史的封存档案,文学记录人心、记录情感、记录一切时间一到会埋入沉睡的东西。重点不尽然是单纯的“被遗忘”,而是转化成的“遗忘形式”(如数字、档案或简略的历史条目等等,这既是遗忘的催化剂,也是遗忘的最初阶段),文学的抵御和记录,尤其是诉诸可感可摩挲细节的小说书写,便是如此“遗忘形式”的某种“还原”,这还原不是单纯的有闻必录(有闻必录是一种失焦的混沌状态,最适合遗忘),而是动用真实和虚构的一切可能手段,努力让事物驻留于当下,并保留该事物和人最原初的关系。
因此,不是《傅科摆》那样只关乎小说书写的真实虚构问题,更不因为斯卡德小说中伊莲·马岱的犹太裔身份问题(但这可能是小说切入的一个方便缺口也说不定),而是,用艾柯的话说,既然这组小说已动用了超过二十年的时光,努力诱引我们走上这道纽约的死亡之路,却硬生生要我们停在“九一一”之前,那就真的有点说不过去了。
达伦道夫的“问题意识”
社会学术冲突学派的大将拉尔夫·达伦道夫,在批判社会学传统“结构—功能”学派时,锐利地指出“结构—功能”的根本性大毛病,那就是“问题意识”的丧失——达伦道夫说:“近代社会学中许多的缺点,尤其是社会学理论中的乌托邦性质都是由丧失了‘问题意识’而产生;而这种东西的丧失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问题。社会学家处在这种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是谜团的世界中怎么能够跟这些东西脱节呢?”“从他们看待社会的方式——说得正确一些,是该看社会而不看的态度——他们确实是在提倡一种不投入的心态,一种不肯为事情伤脑筋的态度,并把这种‘节制’的态度提升为‘科学性的理论’。……由于把伤脑筋的义务留给当权者,这些社会学家也就隐隐约约地承认了这些当权者的合法性;他们的不插手变成了一种插手——不论是何等无意——也就是插手赞同了社会现况。马克斯·韦伯曾倡言要把政治和科学分开,此言不谬,可是这些人对他的话产生何等的误解!”
我个人以为,这些话转用到小说书写的世界也是一针见血,而且远比卢卡奇语焉不详的“智慧典型”主张要好——他们看到的是大致同样的问题,如卢卡奇所痛切批判小说自然主义那种无意志的、不选择的、眼睛扫到哪里笔就带到哪里的书写方式,但卢卡奇的“智慧典型”主张管到人家成果的彼端去,其意接近“答案”,极容易流于教条性的严苛检验;“问题意识”的建议则注目于小说书写之始这一端,只是问题不设定答案,相对的自由开放。
我们应该这么讲,不存在“问题意识”,小说仍是写得出来的,不仅写得出来,而且很多——像绝大多数的类型小说,还有很大一部分的所谓正统小说都是,但这些小说没真正的疑问,没有好奇,它只有设计性的悬疑,只有情节的暂时空白悬宕,“答案”老早就好端端备妥在书写者的袖子里只是不马上秀出来而已。基本上,这样的小说不冒险不探勘,无意挑衅并试图冲决人类思维的边界,一切都在已知的世界里打转,也就谈不上什么新的启示,因此,它比较接近“表演业”,或像昆德拉讲的“舞者”,大家不伤和气娱性怡情用的。
对这样的小说,昆德拉的态度比较严厉,他以为小说没有疑问,那就是小说的死亡,一种无用的静默死亡。
昆德拉这话说得很重,但他并非无的放矢——是什么真正引领着小说书写寻寻觅觅地前进?是什么真正决定小说家的拣择、在众声喧哗的万事万物中看这个不看那个、写这个不写那个?这绝不单纯只是书写技艺的问题,而是在技艺发生之先,小说家心中有事不能解,他被问题“抓住”了,循着问题的足迹追上去,一路被前方逼着他但捉迷藏般的“答案”所诱引,是这样,技艺才跟着重要起来,也复杂起来,技艺帮助他找对的路,搭对的车,免得小说家迷路,也免得我们读小说的人跟着迷路。
因此,疑问在小说中起着脊梁骨的作用,是小说行进的“第一因”,推动者;同时,它也是小说的选择聚焦之依据。
但小说的问题是什么?这里让我们回到达伦道夫的话来,事实上他已经给了我们很好的答案——达伦道夫所说的问题对抗着“社会现况”,对抗着“当权者的合法性”,也就是说,小说家并不(不应该)对着当权者的问题乖乖作答,这些问题要不就只是关乎当权者自身利益的问题,要不就是“假问题”,有意无意的,这类当权者丢给社会的问题,往往只为着引导大众的注意力,以排挤真正的问题被提出来,不真要找答案,而仅仅为了遮蔽加消耗。因此,这里要计较的便不仅仅只是解答权力的争夺而已,而是得更超前一步,从提问权力的维护开始。小说的提问得独立、真实而且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