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13/21页)

昆德拉把如此“到处是问题、到处是谜团”的遍在小说疑问,笼统归结成某种“存在的问题”,揭示出问题的广阔边界,然而,读昆德拉小说、对他有几分理解的人都知道,这绝非对现实的背离、斯多葛哲学似的弃绝当下面向永恒——当然,人的问题从概念分类来看也许没什么新鲜的,就像某一位伊斯兰教智者仿若无事说的:“人不过是出生、成长、恋爱、生育、苍老然后死去而已。”然而,尽管问题来历久远没一劳永逸解决的可能,但每一个不同的历史阶段、每一个不同国度、不同社会、不同人群的挤压纠缠,都赋予了问题特殊的感性色泽、特殊的难度和特殊的激烈性急迫性,从而让问题成为“真实”。小说的疑问正是这样当下的、“一个”“一个”的真实问题,带着他所在时空的独特负担,也许他对问题的源远流长本质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意识,时间给了他的难题不一样的深度和难度,也让他的问题显得不清晰不直接,但小说书写者的工作场域仍在当下,驱动他思维的也仍是当下的独特难题,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份悠闲,放着当前的事不管,跳跃到另一时空去操心那里的小说家该操心的事。

我们常把小说书写想成某种永恒性的行业,但其实永恒只是礼物,赠送给在属于他的时代负责尽职而且工作有成的小说书写者。

八百万零一种死法

作为一个读者,我们还是不难分辨出表演性的小说和有问题要问的小说,即便在基本上隶属于表演业的类型小说世界中,我们仍轻易看出勒卡雷之于其他间谍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或约瑟芬·铁伊之于其他推理小说家的不同——他们小说中那根直挺挺的脊梁骨,让他们鹤立于众多不伤脑筋的同业之中。

布洛克,尤其是他的马修·斯卡德系列也是这样。

而今天,死亡的难题排山倒海送到你眼前来了。我们不确知布洛克本人是否也读过达伦道夫这番话,但“九一一”之后布洛克的处境还真像达伦道夫讲的那样——这不仅仅是个巨大的死亡悲剧问题而已,还包括问什么样的问题,以及由谁来提问。小布什政府再顺势不过把问题更形简化成西方文明和邪恶伊斯兰圣战士的黑白对抗,要求国会提高军事预算,出兵阿富汗造成不下于“九一一”的死亡,并借此掩饰他在经济上、在整体治国上的无能。这样的生命代价,只得到这种程度的反省,甚至被利用,只剩在球场上唱唱国歌和《天佑美国》,在机场、在街道、在公共场所找阿拉伯裔长相之人的麻烦,是这样才让“九一一”成为更大的悲剧,甚至成为更大悲剧的首部曲。

长期以来,我们都记得布洛克讲纽约有八百万种死法,现在显然又多出了一种了;我们也记得他为自己的一部小说命名为“一长串的死者”,意思是那种不由自主排好队、只能低头默默向死亡走去的卑微人们;我们更印象深刻的,可能是他在《恶魔预知死亡》书中引述的那首诗,刻于德魏克林登公园雕像之下,原作者是约翰·迈桂:“……我们是死去的人。不久之前,我们还活着,跌落,看夕阳的光辉,/我们有爱,我们被爱;/而现在我们在法兰德斯的田野死去。……如果你有负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我们将不能安眠,/纵使罂粟花仍旧开在/法兰德斯的田野。”

凭心而论,要将“九一一”这样真实且巨大的悲剧创伤纳入小说中真的是很困难的,然而——“如果你有负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我们将不能安眠。”不是这样子吗?

《繁花将尽》斯卡德死亡曲线

“九一一”之后,马修·斯卡德和伊莲·马岱依然住他们原来的14F大厦公寓没有离开亦无恙,但伊莲·马岱似乎多了个悲伤的习惯,她会从视野良好的窗子怔怔往外看,看向原来双子星大楼的所在,当然,如今只剩透明空茫的天际,像李白诗的结尾。

某种生途悠悠之感。

在福尔摩斯小说中,一般总误以为是长篇的《巴斯克威尔猎犬》,但其实出自短篇的《银斑驹》,福尔摩斯提出了一个有趣而且充满文学隐喻力量的询问——奇妙的,不是深夜里为什么狗吠,而是狗为什么不吠?

深夜狗吠,是“加法”的推理线索,寻常的现场多了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一具触目惊心的尸体,一把染血的刀子,一排脚印,一根烟蒂,一小团纸,以及愈来愈热门的,一些我们正常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指纹,尸体里的精液,洗刷掉的血迹,某物沾着的人体细胞组织云云。这个多出来的不寻常之物,仿佛是个迫切的邀请,或甚至是挑衅,命令我们提出解释,尤其是合于逻辑的乃至于科学的信而有征解释。

而应该吠叫却缄默的狗,却是“减法”的推理线索,是应该有的东西少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空白,逻辑推理依然有用,但实证式的科学却再没用武之地了,再精巧再进步的仪器却没办法“显现”不存在的对象。《百年孤独》小说中第一代的老约瑟·阿加底奥做过这个英勇但徒劳的努力,在吉普赛先知梅尔魁德斯为他带来外面世界的照相机后,演练好几天,老约瑟如机枪扫射般在屋子里四下乱拍,包括床底下、柜子角落云云,想像笛卡尔、斯宾诺莎般证明上帝的存在,老约瑟相信,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迟早总会让他不小心拍到一张的。

推理世界的游戏主要是加法的线索,但如今正常人生的游戏却总是减法的,尤其是死亡一事。

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现实人生缺乏新鲜的、多出来的东西,倒可能应该讲,是这些东西太多、太频繁而且太稠密了,以至于整个来说反而变得再“寻常”不过了,无法形成焦点,唤不起我们厚此薄彼的关怀并促成思考。这在现代的城居生活中尤其如此,我们每天每时,穿梭过一堆没见过面的人,掠过一堆不识的事物,却如同坚贞不动的信徒通过死荫幽谷般地不受诱惑行走无碍,除非它系以某种极其暴烈的、不比寻常的形式赫然逼到我们眼前来,然而,报纸和电视新闻的发明和统治却又让我们身体已先产生了这方面的抗药性,我们的生命经验不管就质就量都难以跟它抗衡,因此,即使是上班途中亲眼目睹一具车祸残破的尸体,或在你面前真的忽然耸立起一幢超过一百层的摩天大楼,某种现场的、临即的、独一无二的感官或者会暂时撼动你,但通常只能保留到晚餐后的电视新闻报道为止,或者它果然被报道并依它出现的秒数多寡被纳入新闻档案柜中安置,或者它根本上不到众声喧哗的新事物排行榜中证明它半点不重要,无须我们记挂并赋予任何关怀云云。大致上,这就是我们直接生命经验的存活样式及其时间长度,如蜉蚁,如泡沫,如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者说什么事都已提前在我们脑中、心中发生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