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7/26页)

比方说,在台湾人怎么回忆历史都很悲哀的同时,我们也很难一并想起,那些并非不晓得嘉南平原、兰阳平原、台北盆地、台中盆地土壤比较肥沃,庄稼比较好成长,因此讨生活也比较容易的可怜原住民,何以要那么辛苦住到不好生活的严酷山里去。

在这方面,荷兰这个土地面积和我们差不多大、人口密度和我们差不多高的小国显得很特别。

我个人到过这个国家,印象还不错,行程中较难忘的除了见识到大麻不管到哪里都买得到之外,是莫名结识了一位中年男律师,此人极热情地带我们去著名的风车区,还在附近一家有名的家庭式乡村餐厅招待我们吃很好的pan cake,该餐厅老板的女儿才十七岁,是惟一的女侍,漂亮到一种地步,也害羞到一种地步,同伴中有较不要脸的台湾男性硬邀她合影留念,因此有照片为证——自此之后,我再听得人说荷兰人小气,总受人一滴涌泉以报地起身反驳。

我们问律师,英文在荷兰通行无阻吗?大律师的回答是,不只英文,还有法文和德文,“我们是小国,靠做生意过活,我们不能期待人家会学好荷兰语之后才来我们这里。”——几年之后,我还听说荷兰人有另一种较不正经的讲法: 所谓的荷兰语,就是不标准的英文,加不标准的法文,再加不标准的德文。

如果我们以为荷兰的历史不够悲情,因此国族的激情燃不起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荷兰土地的不幸,除了又小又低饱受大西洋海潮的威胁之外,更要命的是它毫无阻拦地正正好摆在德法两强之间,是天生的好战场,因此从普法战争到一、二次世界大战他们无役“不被与”,像荷兰的第一大城兼大港鹿特丹,今日看起来仍显得树小墙新,便是因为二战期间几乎全毁于纳粹空军的轰炸而重建的,荷兰律师还告诉我们,光是战役中的一次决堤,便造成了十万荷兰人一夕间死去。

而如果我们以为荷兰人欠缺光辉的历史遂有受虐虚无的倾向,那也是大错特错——谁都知道,小小的荷兰曾在十七世纪雄霸七海,就连相距如此遥远的台湾也曾在他们辖下,更重要的是,以自由市民自由商人立国的荷兰,是最早挣开狭隘宗教仇视迫害、思想言论最自由宽容的国家,除了率先贡献了伊拉斯谟这样的自由无羁心灵之外,更成为理性主义时期欧洲思想家躲避宗教、政治迫害的首选庇护所: 它提供理性时代第一人、法国的笛卡尔不受滋扰的思考空间,收容过史上最重要的民主启蒙者、英国的洛克避开政治伤害,并生产出号称人类历史上人格最高尚、言行最一致的哲人斯宾诺莎(事实上,斯宾诺莎的上一代正是因为躲避旧教的迫害,才从伊比利亚半岛迁来的)。十七世纪的荷兰,称之为欧陆、乃至于全世界的理性灯塔,是半点也没夸张的。

此外,学美术、喜欢美术的人不会不惊奇于荷兰画家的盛产和厉害,一如足球迷对荷兰克鲁伊夫、古力特、范巴斯滕的惊奇一样。但这我们留待《画风像蒙德里安的贼》一书有机会再说——没有错,蒙德里安也恰恰就是荷兰人。

这回,罗登巴尔先生引述完英国的吉卜林,开始研读荷兰的斯宾诺莎起来。

宝化为石

说真的,真不知道他老兄干嘛要读斯宾诺莎,不管他是贼,抑或二手书店老板,今天除了专业的哲学研究者之外,谁还肯读斯宾诺莎?而就算是专业的哲学研究者,又有几个人肯好好重读斯宾诺莎呢?比方说写《西方哲学史》、可想而知很够专业的英籍大哲罗素便说过:“读一读各命题的叙述,再研究一下评注就够了。”

乍看起来是因为斯宾诺莎的书写方式——斯宾诺莎极可能是理性主义时期最严谨、最老实、最彻底到无趣的思想家,他对于把数学的体系搬到哲学甚至神学领域的信心也是最强大的,因此,他写书的方式几乎完全仿效几何学的体例,有定义、有公理、有定理,在思维之中会发现什么、会主张什么,完全是从公理演绎论证而来,不仅读起来味同嚼蜡,而且,今天我们更已经知道,纯粹数学的唯理演绎是走不通的,它的纯粹性不是所谓“穿透表象,直指核心真理”的睿智,而是严重的化约,因此,得到的结论总是荒谬的。

然而,无关思考和书写方法,在人类思维历史的一代代进展之中,个别的思想家本来就存在一种极无奈的宿命。

怎么讲呢?中国有一则八仙之首吕洞宾的寓言故事: 相传有仙人要传授吕洞宾点石成金之术,吕洞宾不安地问道,石子是否从此永远转变为黄金呢?仙人的回答是,不,五百年之后还会回返为石子,于是有绝对主义倾向的吕洞宾遂敬谢不学了——去圣邈远,宝化为石。

人各有志,这没得可说的,但今天我们得这么讲,还好人类的哲学家、思想家和诸多理论的建构者,不都是吕洞宾这样在“全部/没有”之中二选一、宛若向往不容一粒沙子纯净爱情年轻小鬼的决绝之人,否则人类在思维的时间长河之中,大概一步也休想跨得出来,因为,人类思维的进展,原是建立在一代代思维者前仆后继的错误、修正、拆毁、重构之上——大概正因为这样,吕洞宾没成为皓首穷经的苦学者,而最终成为不食人间烟火、除了游玩无所事事的神仙。

不记得是哪位学者曾说过如此酸溜溜但颇有几分真义的话,他说,作为一个理论者,通常ego得比文学艺术创作者要小得多才行,原因再简单不过,你不会不事先明白,你穷尽心血甚或毕生之力才建构的学问理论,只是用来被后人推翻的、用来作为下一个更周延、更进步、更有道理的学问理论发生的必要垫脚石而已。文学艺术,也许不能称之为永恒不朽,但达到一定水平之后,它之于时间便有了相当强大的抵御力量,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的人读起来,还可以新鲜激烈一如刀剑新发于硎,比方说荷马、莎士比亚、李白或托尔斯泰等等皆然。不像学问和理论,辛辛苦苦搭建起来仿佛只为了下一次拆毁,说对的部分,很快成为众人周知的常识,就像今天谁都晓得地球绕着太阳旋转,不再激得起惊奇喜悦的火花,因而变得像隐形一般,被凸显被留下的往往只剩讲错的地方,供新的学说新的理论用为反证、或仅仅是誓师出发时祭旗所用。

因此,甭说五百年仍变回石头,随着人类智识的普及和历史律动的不断加快,往往长则在你生前,短则一年半载,它便轰然倒塌,或更悲哀更常见的,默默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之中。你说: 自恋一点的人、自我中心一点的人,怎么可能明知如此而愿意把生命押在宿命的流沙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