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8/26页)

当然,这样的话也许稍稍自嘲过了头,历史上重要的思想家及其历史性的学说或名言,不管正确或说周延与否,其实也很耐得住时间冲刷的,并长期给予后代思维者启示,比方说笛卡尔和他的“我思故我在”,比方说莱布尼兹和他的“单子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真的得承认,当时白纸黑字揭示并辛苦论证这些名言和学说的原始著作,可能就乏人问津了,毕竟,要我们假装自己并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后续种种,天真无邪地重新费劲跋涉过漫长而乏味的论证过程,最后看到一个我们老早晓得的常识结论,或更糟糕,一个荒唐无稽的结论,这的确不怎么合于人的基本理性。

有谁好好念过笛卡尔的《哲学原理》呢?或是洛克的《人类理智论》和《政治论》呢?这不是挑衅指责,而是调查兼譬喻,如果答案是没有,想来你也同样不会读过斯宾诺莎最重要的著作《伦理学》,换句话说,那你比我们的罗登巴尔先生要理性而且有正事可做得多了。

重读原典

人寿几何,书海无涯,尽管如此不合理性,但我个人还是倾向于主张,尽可能还是读读原典的好——这里的心思挺复杂的,有一点点傻气,想说至少可对这些为人类绞尽脑汁甚或冒着身家性命危险的思维者,表达某种最起码的礼貌和敬意;有一点点多疑,隐隐约约之间总对历来的二手传述者整理者(尽管他们可能也是很棒的学者)有些不尽放心,怕他们难免漏失了什么,并没能传达给我们完整的全相;有一点点好奇,想通过当时的语言和论述焦点选择,借此像穿越时光隧道般回到当时,感受理论建构伊始的现实温度和氛围;更有一点点希冀和侥幸之心,想说重新涉过原思维者的思考路径,是不是有可能找到新的启示火花,或至少让今天已成不假思索的常识,再次显现出其丰厚坚实的思维基础并再现活力来。

如果我们不是那么计较“投入/产出”的合理性(我个人始终深觉奇怪的是,我们在生活中绝大多数时候并不在意这样的合理性,为什么一谈到看书读书时会忽然这么斤斤计较、这么要求投资报酬率呢?),即便枯燥乏味如斯宾诺莎,也会找到极有意思的东西。

我个人最感兴趣的起码有两点: 一是斯宾诺莎所说“凡爱神的人绝不能指望神回爱他”;一是斯宾诺莎用石头譬喻,说“如果石头有知觉”,它也会认定自己的坠落系出自于自身的意志,由此碰触到至今仍争论不休的“决定论/自由意志”的问题。

最虔敬的无神论者

斯宾诺莎当然自认,而且后代之人也倾向于相信,是非常虔诚的宗教信徒,他思维的召唤,便是严整地、无可怀疑地证明出神的存在(想知道证明过程的人,呃,还是请您自己去念他的《伦理学》吧),但即使身在荷兰,他还是因此终身受宗教的迫害,被逐出教会不说,一度还得离开阿姆斯特丹,靠研磨镜片维生,这固然丰富了他的光学知识,但也因此恶化了他的肺病,让他只活到短短的四十五岁便安然死去——他的确是非常安详无惧地死去。

把神的存在都当数学题目来解答的斯宾诺莎,他说人不该指望神爱他,当然不是“默默行善不求报偿”的道德劝诫,而是斯宾诺莎所揭示证明出来的神,压根就不会有爱不爱人这回事——浅白一点来说,他的神,其实就是整个自然界本身,不,说整个自然界本身可能还有语病,容易误解为有相对于自然界、外于自然界尚存在着独立实体如人为的造物云云,事实上,依斯宾诺莎之见,神是全然的无限,至大无外,个别的灵魂和物质并非实体,而是全然包含在神之中,是神的一些表现而已,神既然和人不存在着相对的关系,也就当然没有爱不爱的问题。

换句话说,斯宾诺莎已完全去除了人格神的观念,连带的,就连善恶、正义、全知全能等这些相对的、涉及判断的、有着道德选择的用语和观念,也全部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井然的、森严的、毫无例外的规则本身,正如罗素所讲的,“一切事物都受着一种绝对的逻辑必然性支配,在精神领域中既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在物质界也没有什么偶然。”

在翁贝托·艾柯的名小说《玫瑰的名字》中,做学生的埃森问他的老师威廉修士:“如果说神是全然的自由,那跟说神不存在有什么两样呢?”——斯宾诺莎正正好完全相反,但疑问相去不远: 如果说除了神之外,没有任何的实存,那跟没有神有什么两样呢?

基督教,不管是新教或旧教,当然忍受不了这个,当然要找斯宾诺莎开刀。

这自然有点冤枉,事实上,包括笛卡尔、斯宾诺莎等这些理性主义时代的思想家,基本上都是颇虔敬的信徒(容或程度不一),他们的原意也是想尽一己之力帮忙,毕竟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不信上帝,有待找出更强力更具说服力的神学理论,而基督教的人格神,不管用做威吓或劝善,在实践面的传教上很有效能。但上千年下来,始终在理论上有着弥缝不起来的矛盾(全能全知的神和人格的神基本上不可能共容,这我们有机会再说),这些思想家都想通过科学的、客观的论证,一劳永逸地解决上帝存在的问题,他们也自信真的做到了;然而,教会这一头的不领情也有其道理,当这个上帝不再是《圣经·旧约》传至今天他们所熟悉的那一个,当上帝不再有着倾听、交流、惩恶扬善、正义审判等等道德性抚慰和劝诱力量,当上帝可以直接用秩序、规律、原理或自然法则来代换,那离无神论也不过是一个跨步之遥而已。事实上,教会的恐惧没错,这的确是人类历史上最急剧除魅的开端,这些想帮忙的思想家,始料未及地一步一步把人带离开神。

投降的自由

可想而知,在斯宾诺莎所构建的这个线条简单、万事万物全依必然规则运行的可怖理性世界之中,一定不可能存在“自由”这高度自主性、选择性的玩意儿,对吧?是这样没错,但奇怪的是,在《伦理学》一书中,斯宾诺莎却花了整整五分之一的篇幅讨论人的自由问题。

也可想而知,斯宾诺莎的自由,绝不是今天我们常识理解里的自由——理由很简单,如果万事万物皆依森严的理性运行,不可变易,那么,能够调整适应的也只有人自己本身(当然,严格来说这也应该是被决定的,不可能有什么调适问题,但这里我们就别计较了),因此,这个自由,指的是真切理解不可抗拒规律后的某种心理豁达状态,而不是外在的选择权利,以斯宾诺莎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受理性指导的人,遵从公共法令在国家中生活,较之只服从他自己在孤独中生活,更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