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10/11页)

现代的独裁政治可就大不同了。独裁政治的要点在于长期专政,在于不让那绝大多数阿斗来画诺投票。然而在20世纪里,那是不容易办到的,因为阿斗会鼓噪造反的。所以现代的专制魔王想出一个好法子来,叫一小部分的阿斗来挂一个专政的招牌,他们却在那招牌之下来独裁。俄国的二百万共产党、意大利的四百万法西斯党,即是那长期专政的工具。这样的政治与民主政治大不同之点,在于过度利用那班专政阿斗的“权力欲”,在于用种种“骗人的利器”哄得那班平日“看体育新闻、读侦探小说”的阿斗人人自以为是专政的主人:不但“逢时逢节”去做画诺投票的事;并且天天以“干部”自居,天天血脉贲张地拥护独裁、压迫异己、诛夷反动。

换句话说:民治国家的阿斗不用天天干政,然而逢时逢节他们干政的时候,可以画“诺”,也可以画“No”。独裁政治之下的阿斗,天天自以为专政,然而他们只能画“诺”而不能画“No”。所以民主国家的阿斗易学,而独裁国家的阿斗难为。民主国家有失政时,还有挽救的法子,法子也很简单,只消把“诺”字改做“No”字就行了。独裁国家的阿斗无权可以说一个“No”字,所以丁在君先生也只能焚香告天,盼望那个独裁的首领要全知全德,“要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要彻底了解现代化国家的性质,要能够利用全国的专门人才”。万一不如此,就糟糕了。

在君先生难道闭了眼睛,不看见独裁国家的“靠政治吃饭的人”也充分利用的“骗人的利器——宣传”吗?他难道不知道在俄意德三国里这种利器的利用比在英、在美、在法更厉害得多多吗?所不同的是:“在西欧选举权普遍的国家”,宣传的法螺吹过之后,那些“出党费、开报馆、办无线电广播的人”终无法叫那绝大多数的阿斗不画一个“No”字。而在独裁国家里,就不容易制造出一个“No”字来。同是“骗人的利器”,其效用不同,如此而已。

独裁政治之难学,不光是“独裁的首领”难得,也不单是专门人才难得,还有那二百万或四百万的“专政阿斗”最不易得。凡独裁政制之下,往往有许多残暴不合理的行为,并非是因为那独裁首领要如此做,只是因为(如丁在君先生说的)“多数人对于政治根本没有兴趣”,你要他们丢了棒球新闻来做你的棒喝团、抛了侦探小说来做你的冲锋队,你就不能太摆上等人的臭架子,东也有所不为、西也有所不为。你只好充分利用他们的劣根性,给他们糖吃、给他们血喝,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替你喊万岁、替你铲除反动、替你拥护独裁。独裁政治的成绩的大小,和独裁政制之下民众与国家受的福利或祸害,往往系于这二百万或四百万的“专政阿斗”的程度与经验。这是一个国家的生死关头。学者立言,为国家谋福、为生民立命,在这种紧要关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岂可以用“实行独裁政治所需要的条件或者不至于如此的苛刻”一类的模棱论调轻轻放过吗?

今日提倡独裁的危险,岂但是“教猱升木”而已,简直是教三岁孩子放火。钱端升先生说:“我们更要防止残民以逞的独裁之发生。”丁在君先生也说:“大家要打倒的是改头换面的旧式的专制。”我可以断断地预言:中国今日若真走上独裁的政治,所得的绝不会是新式的独裁,而一定是那残民以逞的旧式专制。

“他们的专政是假的”

1935年1月20日,丁文江写《再论民治与独裁》(《大公报》星期论文),他解释说:“国家的危机任何人都可以了解,不用我引申的。我要说的是我们实际的政治。胡适之先生说:‘国家的生死关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今日提倡独裁的危险,岂但是教猱升木而已,简直是教三岁孩子放火。’胡适之先生忘记了今日中国政治的实际了。‘猱’也罢、‘三岁孩子’也罢,木已经升了、火已经放了,我们教不教是毫无关系的。我们的责任是使这种火少烧几间有用的建筑,多烧几间腐朽的庙堂。尤其是如何利用这把火,使得要吞噬我们的毒蛇猛兽,一时不能近前!”“胡适之先生说,‘中国今日若真走上独裁的政治,所得的绝不会是新式的独裁,而一定是那残民以逞的旧式专制。’这话也错了。中国今日的政治原来是‘旧式专制’。胡适之先生难道忘记了他自己《论汪蒋通电所得的自由》那篇文章吗?他所列举的事实哪一件不是可以证明‘旧式专制’的存在?在这种状况之下,单主张民主政治,反对独裁,能够发生任何的影响吗?若是国家没有外患的压迫,我们可以主张革命,可以主张——如吴景超先生所说的——用教育的方式和平地走上民主政治的路。现在这两种方法都是不能实现的,都是缓不济急的。唯一的希望是知识阶级联合起来,把变相的旧式专制改为比较的新式独裁。”“中国式的专制原来是不彻底的。所以我们饱尝专制的痛苦,而不能得到独裁的利益。九一八事变刚发生的时候,有一位反对国民党的朋友对我说:‘蒋介石一定和日本人妥协,国民党一定要卖国了!’我回答他道:‘我希望你这话是真的,但是我恐怕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二十年(1931)11月胡适之先生写了一封长信给宋子文先生,主张及早和日本人交涉。我告诉他道:‘我是赞成你的主张的,可是国民党的首领就是赞成也不敢做、不能做的,因为他们的专政是假的。’这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关于丁文江这段话,二十一年后(1956年),胡适写了《丁文江的传记》。曾有感慨如下:

这一段是很伤心的话。在君在这里很感慨的指责国民党的专政是“假的”,是旧式的专制,而不是他所梦想的“新式的独裁”。他“新式的独裁”的第一个条件是“独裁的首领要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九一八事变之后,政府的首领不敢及早交涉,也不能及早交涉,就是不能“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就是够不上“新式的独裁”的第一个条件。

“你们那时自己忏悔误国之罪,已无及了!”

从上面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到,最后丁文江也觉悟到国民党的“专政是假的”,觉悟到蒋介石他们还不配搞“新式的独裁”,“所以我们饱尝专制的痛苦,而不能得到﹝新式﹞独裁的利益。”虽然如此,在胡适眼中,在举国滔滔为蒋介石铺独裁之路的时候,那些受过完美的英美教育、“受过民主政治极久熏陶”的人,竟也纷纷宣言非行独裁制度不可,则是一种“教猱升木”的不可原谅的错误。因此,他不得不站出来,大力阻止这种反民主的、赶时髦的浪潮。当然,在这种力挽狂澜的过程中,胡适的心事是颇为怆然的。现在,我发表一封在我手中的从没发表过的信,是胡适1934年12月20日写给傅斯年的,以证实他的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