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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3/11页)

“学政治的人都受了教科书的蒙蔽”

对这三项专制不可能的理由,胡适在1935年1月1日,发表《一年来关于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号),曾自行综合并加重第三项如下:

我提出三项专制不可能的理由:

第一,我不信中国今日有能专制的人,或能专制的党,或能专制的阶级。今日梦想开明专制的人,都只是不知专制训政是人世最复杂繁难的事业。

第二,我不信中国今日有什么有大魔力的活问题可以号召全国人的情绪与理智,使全国能站在某个领袖或某党某阶级的领导之下,造成一个新式专制的局面。

第三,我观察世界各国的政治,不能不承认民主政治只是一种幼稚的政治制度,最适宜于训练一个缺乏政治经验的民族;而现代的独裁政治是一种特别英杰的政治,是需要很大多数的专家的政治,在中国今日是做不到的。我提出的这三项理由,至今不曾得着一个满意的答辩。这三点之中,我自己认为比较最重要的还是那第三点,然而这一点似乎最不能引起政治学者的注意,这大概是因为学政治的人都受了教科书的蒙蔽,误信议会式的民主政治需要很高等的公民知识程度,而专制与独裁只需要少数人的操纵,所以他们(例如蒋廷黻先生)总觉得我这个见解是有意开玩笑的、不值得一驳的。

我现在郑重地说明,我近年观察才考虑的结果,深信英美式的民主政治是幼稚园的政治,而近十年中出现的新式独裁政治真是一种研究院的政治;前者是可以勉强企及的,而后者是很不容易轻试的。有些幼稚民族很早就有一种民主政治,毫不足奇怪。民主政治的好处正在于不需要出类拔萃的人才;在于可以逐渐推广政权,有伸缩的余地;在于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在于可以训练多数平凡的人参加政治。民主政治只需要那些有选举权的公民能运用他们的选举权,这种能力是不难训练的。凡知道英美政治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国会与地方议会都不需要特别出色的专家人才;而他们的选民很少是能读《伦敦泰晤士报》或《曼彻斯特卫报》的。可是近十年中起来的现代独裁政治(如俄、如意、如美国现时),就大不同了。这种政治的特色不仅仅在于政权的集中与宏大,而在于充分集中专家人才,把政府造成一个完全技术的机关,把政治变成一种最复杂纷繁的专门技术事业,用计日程功的方法来经营国家人民的福利。这种政治是人类历史上的新鲜局面:它不但需要一个高等的“智囊团”来做神经中枢,还需要整百万的专门人才来做手足耳目。这种局面不是在短时期中可以赶造得成的(俄国今日需要的一百五十万的专家,固然一部分是赶造成的,然而我们不要忘了俄国有二百年的大学与科学院,还有整个欧洲做他们的学术外府)。兢兢业业的学民主政治,刻鹄不成也许还像只鸭子;若妄想在一个没有高等学术的国家造成现代式的独裁政治,那就真要做到画虎不成反类狗了。

“独裁忽然大时髦了”

对人们“妄想在一个没有高等学术的国家造成现代式的独裁政治”,胡适在《再论建国与专制》里,曾经有一段大特写。他说:

上一期我讨论蒋廷黻先生的《革命与专制》,曾提出一个主张,说建国固然要统一政权,但统一政权不一定要靠独裁专制。我们现在要讨论一个比较更迫切的问题:中国的旧式专制既然没有做到建国的大业,我们今日的建国事业是不是还得经过一度的新式专制呢?

这个问题,并不算是新问题,只是二十多年前《新民丛报》和《民报》讨论的“开明专制”问题的旧事重提而已……

现时有些人心目中所悬想的新式专制,大概不过是当年梁任公先生所悬想的那种以国家人民的利益为标准的开明专制而已。

平心而论,二十多年前,民党与非民党都承认开明专制是立宪政治的过渡办法……

《民报》与《新民丛报》走上一条路线去了。他们所争的,其实不在开明专制,而在“最初之手段”是不是革命。梁氏希望当日的中国能行开明专制,逐渐过渡到立宪,可以避免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而革命党人根本上就不承认当日的中国政府有行开明专制的资格,所以他们要先革命……

这一段二十多年前的政论之争,是值得我们今日的回忆的。二十多年以来,种族革命是过去了,政府革命也闹了二十二年,国民党的训政也训了五六年了。当年反对革命而主张开明专制的人,早已放弃他的主张了。现在梦想一种新式专制的人,多数是在早一个时期曾经赞成革命,或者竟是实行革命的人。这个政治思想的分野的骤变,也是时代变迁的一种结果。在二十多年前,民主立宪是最令人歆羡的政治制度。十几年来,人心大变了;议会政治成了资本主义的副产,专政与独裁忽然大时髦了。有些学者,虽然不全是羡慕苏俄与意大利的专制政治的成绩,至少也是感觉到中国过去二十年的空名共和的滑稽,和中国将来试行民主宪政的无望,所以也不免对于那不曾试过的开明专制抱着无穷的期望。还有些人,更是明白的要想模仿苏俄一阶级专政,或者意大利的一党专政。他们心目中的开明专制已不像二十多年前《新民丛报》时代那样的简单了。现在人所谓专制,至少有三个方式:一是领袖的独裁,二是一党的专政,三是一阶级的专政(最近美国的总统的独裁,是由国会暂时授予总统特权,其期限有定,其权力也有限制,那是吾国今日主张专制者所不屑采取的)。其间也有混合的方式:如国民党的民主集权的口号是第二式;如蓝衣社的拥戴社长制则是领袖独裁而不废一党专政;如共产党则是要一阶级专政,而专政者仍是那个阶级中的一个有组织的党。

我个人是反对这种种专制的。

这段文字中最令人注意的是:胡适提到“国民党”与“蓝衣社”的事。当时国民党不但搞“一党的专政”,并且搞出法西斯式的核心特工组织“蓝衣社”来一脚踢,胡适写出“蓝衣社”,这就显然点破当时中国的政治气氛了。“蓝衣社”是绝对主张领袖独裁的,换句话说,是主张蒋介石个人独裁的。在这种政治气氛下,知识分子们提倡独裁,究竟有利于谁、是为谁助虐,也就不言可喻了。

钱端升被“熏陶”之后

1934年1月里,有三篇拥护独裁的文字出现了:第一篇是钱端升的《民主政治乎?极权国家乎?》(《东方杂志》第三十一卷第一号)。钱端升首先说:“我于这篇文章中将先论民主政治的衰颓,次及现代各种比较成功的独裁的内容。从两者的比较中,我将探索在最近将来或可流行的制度,从而更推论及中国应采的制度。”接着说:“我所敢言的只有三点:第一,民主政治是非放弃不可的。第二,紧接民主政治而起的大概会是一种独裁制度。第三,在民族情绪没有减低以前,国家的权力是无所不包的——极权国家(TotalitarianState)。”他又说:“大家对于独裁也不必一味害怕。若以大多数人民的福利而论,独裁也不见得不及民主政治。……独裁既真能为大多数人(几乎是全体人民)增进福利,则又乌能因少数人的自由之被剥夺,而硬要维持谋福利不及独裁的民主?”又说:“我以为中国所需要者也是一个有能力、有理想的独裁。中国急需于最短时期内成一具有相当实力的国家。……在一二十年内沿海各省务须使有高度的工业化,而内地各省的农业则能与沿海的工业相依辅……欲达到工业化沿海各省的目的,则国家非具有极权国家所具有的力量不可。而要使国家有这种权力,则又非赖深得民心的独裁制度不为功。”最后的结论是:“一切制度本是时代性的。民主政治在五十年前的英国尚为统治阶级所视为不经的、危险的思想;但到了1900以后,即保守党亦视为天经地义了。我们中有些人——我自己即是一个——本是受过民主政治极久的熏陶的。这些人对于反民主政治的各种制度自然看了极不顺眼。但如果我们要使中国成为一个强有力的近代国家,我们恐怕也非改变我们的成见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