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4/11页)

胡适驳钱端升

胡适在《一年来关于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中,曾对钱端升的论点,提出反驳:

钱端升先生这篇文章是这一年中讨论这个大问题的一篇最有条理又最恳挚动人的文章。可惜此文发表以来,还不曾得着国中政治学者的批评与讨论。我虽然不是政治学者,却也是“受过民主政治极久的熏陶的”一个人,很想在这里对他这篇长文的主旨提出一点“门外汉”的意见。

先讨论他的概论世界政治制度趋势的部分。我要向他指出两点。第一,他说“欧战的结局实为民主政治最后一次的凯旋”,他固然可以举俄意土德诸国作例,但历史的大趋势不能完全取证于十几年的短期事实。若把眼光放得远一点,我们也可以说欧战的终局,实在是民主政治进入一个伟大的新发展的开始。这个新发展在数量的方面是民主政治差不多征服了全欧洲:从俄、德、奥、土四个最根深蒂固的帝制的颠覆,直到最近西班牙的革命和南斯拉夫专制王亚历山大的被刺,都是这一个大趋势的实例。在质的方面这个新发展的最可注意之点,在于无产阶级的政治权力的骤增与民主政治的社会化的大倾向。前者的表现实例,有苏俄的无产阶级专政,有英国劳工党的两度执政权:这都是大战前很少人敢于想象的事。后者的实例更多了。在19世纪下半叶以来,各国早已感觉18世纪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民治主义是不够用的了;一切“社会的立法”,都是民主政治社会化的表现。在大战时,国家权力骤增,民族生存的需要使多数个人不能不牺牲向来视为神圣的自由权利。大战之后,这个趋势继续发展,就使许多民治国家呈现社会主义化的现象。至于苏俄的以纯粹社会主义立国,更不用说了。凡能放大眼光观察世变的人,都可以明白十八九世纪的民主革命,和19世纪中叶以后的社会主义运动,并不是两个相反的潮流,乃是一个大运动的两相连贯又相补充的阶段;乃是那个民治运动的两个连续的大阶段。所以我们可以说:欧战以来十几年中,民主政治不但不曾衰颓崩溃,竟是在量方面有了长足的进展,在质的方面也走上了一条更伟大的新发展的路。读史的人若单指出某种形式上的不合英美范型,就认为民主政治的衰颓,这是我们认为大错误的。钱先生文中曾指出苏俄的共产党有二百万人,意大利的法西斯党有四百万人。试问二十年前,苏俄能有二百万人专政吗?意大利能有四百万人专政吗?

第二,钱先生把“经济的民族主义”认做需要统制经济的主要原因,而统制经济的要求又是独裁“无可幸免”的主要原因。我们对于这段理论颇怀疑作者未免忽略了一些同样重要的事实。(一)“经济的民族主义”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做到的;全世界有此资格的,只有美国、俄国、不列颠帝国,这三国在天然富源上和经济组织上,都充分够得上“经济的民族主义”的资格。其次是日本、意大利、法国、德国,他们都受天然或历史的限制,原料的供给远不能比上述的三国,他们的高度工业化是很大的努力的结果。然而他们的“经济的民族主义”,正因为不能不用侵略或倾销一类的方法来补救天然的缺陷,都成为国际战争的地雷,将来一触即爆发,现在正不知能支持到若干时日。这七国之外,世界无一国能有“经济的民族主义”的资格——中国包括在内,因为中国是地大而物不博的,重工业的发展是很少希望的——所以钱先生的议论的适用的范围是很有限的。(二)在欧洲已有一些小国家试行了各种自由组合的合作制度,如消费合作、生产合作、运输合作等,他们的成绩是很好的,而他们的方法并不是独裁政治之下的经济统制。这些方法当然也可以算是计划的经济,只不需要独裁的政治而已。(三)英美民治国家在近年也有走上计划的经济的倾向,但这几年的事实都能使我们明白英美的计划经济(除战时非常状态外),大概不会走上意俄的方式;也不是钱先生所推测的“智识阶级及资产阶级(旧日的统治阶级)的联合独裁”;而或者是一种智识阶级、资产阶级、劳动阶级三方面合作的社会化的民主政治。英国近三年的“国民政府”与美国一年多的罗斯福“复兴政策”都不是撇开劳工的;在英国的工党当然已是统治势力的一部分了;就在美国,复兴政策的精神正在用政府的力量使劳工势力抬头,劳工的力量是政府制裁资本家的重要工具的一种。美国的政治向来受18世纪的分权论的影响过大,行政部门太受牵制,所以去年国会骤然将大权授与总统,就使世界震惊,以为美国也行独裁制了。但这种大权,国会可以随时收回;国会不收回时,每两年人民可以改换国会,每四年人民可以改换总统:罗斯福的背后绝没有棒喝团或冲锋队可以维持他的政权不倒的。所以这种政治不能算是独裁的政治,只是一种因社会化的需要而行政权力高度增加的新式民主政治而已。(四)我们不要忘了,英美近年的行政权增高与计划的经济的运动,都是为了要救济国内的经济恐慌,不是为了“经济的民族主义”的推进,更不是为了“预备民族间的斗争而起”。

总之,钱先生的概论部分,我们初看了都觉得很动人,细看了就不能完全叫人心服。他把“民主政治”的定义下得太狭窄了,所以他不能承认欧战后的民治主义的发展。他又把“经济的民族主义”看得太普遍了,故武断“不论在哪一个国家”都不能免统制经济,也就不能幸免独裁的政制了。

最后我要讨论他的中国需要独裁论。……他所以主张中国需要独裁制度,为的是要沿海各省的工业化。这个理论是很短见的。第一,沿海各省根本上就很少具有工业区域的基本条件的,如煤铁产地等。第二,在现时的国际形势之下,一个没有海军的国家是无力保护他的沿海工业的。所以翁文灏陶希圣诸先生都曾主张要建设内地的经济中心。第三,中国的工业化,不能单靠政府权力无限的增加。无限的权力不能凭空添出资本、不能随便印纸做现金、不能从空中生出许多必需的专门人才来、不能在短期中征服一个放任惯的无政府态度的民族习惯。钱先生的中国独裁论,我们不能认为有充足理由的。

蒋廷黻和吴景超

第二篇是蒋廷黻的《论专制并答胡适之先生》(《独立评论》第八十三号)。大意说:中国必须有一个中央政府。中国的现状是数十人的专制。他提倡的是拿一个大专制来取消这一些小专制。破坏统一的就是二等军阀。统一的问题就成为取消二等军阀的问题。唯独更大的武力能打倒他们。中国人的私忠既过于公忠,以个人为中心比较容易产生大武力。他主张武力统一,并且认为“唯一的过渡方法是个人专制”!他的理由有三:“第一,中国的现状是数十人的专制。市是专制的,省也是专制的。人民在国内行动不过从一个专制区域行到另一个专制区域。至于权利的保障,处处都是没有的。我所提倡的是拿一个大专制来取消这一些小专制。大专制势必取消各地小专制,不然,大专制就不能存在。从人民立场看起来,他们的真正敌人也是各地的小专制。正如英国的都铎、法国的波旁、俄国的罗曼诺夫,他们专制的对象是各地的诸侯,直接压迫人民的也是各地的诸侯,所以君主专制在这些国内曾受人民的欢迎。我们简直把中国政治认错了。我们以为近二十年来想统一中国的人如袁(世凯)、吴(佩孚)等把人民作为他们的敌人。我们未免自抬身价了。严格说来,我们不配做他们的敌人,因为我们有什么力量呢?我们实际也不愿做他们的敌人,因为我们并不反对统一。统一的敌人是二等军阀和附和二等军阀的政客。每逢统一有成功可能的时候,二等军阀就联合起来,假打倒专制的名,来破坏统一。士大夫阶级反对专制的议论,不是背西洋教科书,就是二等军阀恐惧心、嫉妒心的反映。中国现在专制的对象不是人民,是二等军阀。从人民的立场看,个人的大专制是有利的。第二,我们以为个人的专制来统一中国的可能比任何其他方式可能性较高。破坏统一的就是二等军阀,不是人民,统一的问题就成为取消二等军阀的问题。他们既以握兵柄而割据地方,那么,唯独更大的武力能打倒他们。中国人的私忠既过于公忠,以个人为中心比较容易产生大武力。这个为中心的个人必须具有相当的资格,以往当局的人及现在当局的人是否具有这种资格,那是人的问题;我这里所要讨论的是制度的问题。适之先生引《民报》驳《新民丛报》的话来为难我,说:‘开明专制者待其人而后行。’他不信‘中国今日有能专制的人’。中国今日有无其人,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要注意,我所注重的是能统一中国的人;‘开明’是个抽象的名词,恐怕各人各有其界说。我们更加要注意,以袁世凯及吴佩孚一流的人物,离统一的目的,仅功亏一篑了。第三,不少的读者对于我的《革命与专制》一文要问:两千年来的专制不济于事,再加上一短期的专制就能济事吗?两千年来,中国有朝代的变更,无政制及国情的变更,因为环境始终是一样的。现在外人除加在我们身上极大的压力以外,又供给了我们科学与机械。这两个东西不是任何专制政府所愿拒绝的、所能拒绝的。就是政府完全无为,只要它能维持治安,这两个东西就要改造中国,给她一个新生命。”蒋廷黻主张来个“个人专制”,并说中国今日有无能个人专制之人,他不知道,其实,他似乎是知道的,那就是蒋介石。蒋廷黻这种言论,正是为蒋介石“个人专制”打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