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尚博堡,拉密堡(第7/10页)

稍后(和第一个申诉者的交谈刚刚结束),另外四个就来了。其中一个说卡亚拉·克拉米把本该由他继承的他父亲的兄弟死后留下的八头奶牛据为己有。第二个讲他为了被任命为村长给了卡亚拉·克拉米二百五十法郎,但卡亚拉·克拉米还要勒索那么多钱,对方说他没那么富裕,拿不出那些钱,克拉米便威胁说要杀了他——先给的那二百五十法郎也不还给他了。最后两个受到卡亚拉·克拉米的恐吓,被迫生活在丛林里,只有夜里出来到村子附近去见给他们送来食物的父母或朋友。

我描述不出的,是这些土著美丽的眼神、动情的声调、举止的稳重与尊严、手势的高贵优雅。相形之下,多少白人就像粗人。他们感谢和道别时,神情多么庄重严肃,微笑中带着忧伤;对终于愿意倾听他们的申诉的人,他们怀着怎样绝望的感激。

今天早上,天刚破晓,就有新的申诉者到了,等着我们的善意相助。其中有个村长,我们让他先说。我说过的昨晚那些人的所有特点,在他身上都更加明显。他治下的一个人陪着他,我们请他坐下,他却蹲在村长的脚边,蜷缩在他长袍的褶皱间,像小狗一样,不时把头放到村长膝上或靠在上面,以示尊敬,甚至是忠诚,但仿佛也含有温情。

村长给我们看那人后背的伤疤和被打的痕迹。他给我们讲克拉米的勒索行为,村民感到恐惧,都逃往临近的行政分区了。法国行政当局采取新措施之前,村长们不归区长管,一切都很好……不,不,他要指控的不是法国当局,啊!要是当地有更多的白人就好了,或者哪怕白人更了解情况也好!只要他们,那些白人统治者,知道克拉米干的坏事的四分之一,就肯定不会不管的。但是,是克拉米本人向白人汇报情况,或者是被吓坏了的人,受到恐吓的人。唉!克拉米家人口众多,就算他死了,他的儿子或者他的兄弟会接替他,一切只会越来越糟。我们问他,除了克拉米家族,他是否认识什么当地人能取代这可憎的区长;于是,他说自己可以,看上去非常谦逊,老老实实,十分自然。马克记下来他的名字,像之前记下其他申诉者的名字一样。再说他自己没有什么要申诉的,他是以村民的名义讲话。——他正在讲话时,克拉米本人向这边来了,跟着他的亲信、卫兵以及所有随从。克拉米来向我们致意,但同时也看看是否有人来揭发他的恶行。我问村长是否害怕克拉米恨他来跟我们讲话。他扬起头,微微耸耸肩,让翻译告诉我们他不怕。

我们很为难,不知怎么办才能不连累其他申诉者。我们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吓住克拉米,阻止他在我们走后刁难他们。我们决定先接待他——并立即跟他说我们要赶紧去他村里拍照片。我们很快吃了早餐出发了,左右簇拥着这帮人。不过,背着克拉米,我们让人告诉申诉者,要他们中午前后再来就是。

村子在沙地上。芦苇盖的草房,彼此间隔一段距离。遍地是山羊,成群结队,大多是白色的。产奶的羊的羊蹄被拴在木桩上,木桩是树枝剥掉皮插入沙地里做成的。

出村时,我们向克拉米告辞,实在不想让他跟我们一直到船上,申诉的人会到那儿找我们。但不一会儿,好奇心驱使,他还是又来见我们了。重新道别。他走了,但留下三个卫兵。这些人执意待在岸上,等着我们的船离开,而且,他们显然负责向克拉米汇报所有要来告状的人都有谁(这些卫兵正是那些打了当地人的人);我们叫他们过来,问他们是否有话要跟我们说,如果没有,为什么要待在那儿。他们回答说这是习俗,为了向有地位的白人表示敬意。我给他们看我已经记下他们的名字,问他们是否知道来了新总督,告诉他们我特地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有些不好的事”,但所有的恶行都将受到惩罚,他们可以转告他们的首领。他们于是很巧妙地回答说,他们的首领和他们都是按照白人首领的命令和指示行事的。

(当然,如果博尔的中士更强有力,不是忙不过来,本来该由他来全盘监督,防止勒索行为发生。)

还有一群孩子,可能是间谍,也要打发走。开始,岸上足足有六十来人,然后陆续走光了。我们同昨晚和今天早上来申诉的四个人上了船。他们请我给他们亲笔写一张字条,可以让他们免受克拉米的报复。他们向我告状,这家伙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以为,我的一张纸条就能使他们不致挨打。最后我给他们留下一封写给科佩的信,放在信封里,如果有人难为他们,就可以把信寄往拉密堡。他们显然对我为他们做的这一点小事感激不尽。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握了好久,眼里满含泪花,嘴唇颤动。这份难以言传的感动令我心潮起伏。他肯定看出我也多么动情,目光中带上了感激与爱。这可怜人多么悲伤,多么高贵,我真想将他紧紧搂在怀中!……我们启航了。

结束了。我们已抵达此行的终点。现在已经是返航了。我有些依依不舍地向整个乍得以外的地方道别,或许是永别。(也许这是说出是什么如此吸引我到沙漠的时机169。)我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勇敢坚强。

至善肯定存在

必能在某处找到。170

船靠着一座小岛躲在纸莎草丛间过夜。算是能避点风,但整宿船还是喧嚣不止,链条的吱嘎声、尖头船碰撞的咣当声、门的乓乓声,让人完全无法入睡。

很早起锚,却接二连三地搁浅。水扫过后甲板,我们不知何处立足,也不知怎么能不把床和东西弄湿。我想这勇敢的船长可能有点晕头转向。要不是一开始他试图走沙里河的一个支流,很快又发现那里不能行船……反正我们又朝北航行了。

终于来到流动水域了。开始只有高大的芦苇丛,地面缓缓上升。巨大的白蚁巢。

我们沿着左岸(属喀麦隆)航行,几乎是突然间,岸上覆满了森林,并不太高,但异常茂盛。大树向四外蔓延铺展,拱形树冠密密匝匝地覆满藤本植物。这和我们之前见过的景象迥然不同。我可以不惜一切钻到那神秘的浓荫下面——而且只要跟船长说一声,叫他停下来就行,因为已经约好船按我们的意愿行驶。确实经过好几处没有芦苇的地方,下船本来再容易不过,是什么阻止我下命令呢?担心打乱计划,担心不知道什么,但主要是特别厌恶自己的愿望高于一切,特别反感显示权威、发号施令。我错过了最佳时刻,等我终于征求船长意见时,森林已经远去,越来越厚的芦苇丛将森林与岸边隔开。船长本来也要去找木柴,说前面还有一片森林。说话就在眼前了。我们靠岸。黏土质的河岸形成峭壁,不过还不太高,借助几个树根我们还能攀上去。马克带上他的“Holland and Holland”,那是阿贝尔·谢瓦莱171甘愿借给我们的上等枪;我则拿上猎枪,以及一大堆各种直径的子弹。阿杜姆跟着我们。这座森林远没有刚才的浓密幽暗,唉!不再有,或者几乎不再有藤本植物,树不那么老,林下灌木丛也不那么神秘。在这里看到的景象更让我遗憾我们刚才错过的东西。很多不知名的树,有些粗大无比,没有一棵比欧洲的树明显高出多少,但枝杈多么遒劲!铺展蔓延得多远!有些树的气根纠结盘曲,需要从中间钻过去。大量藤本悬钩子属植物,长着刺,带着锋利的钩。有一片奇怪的矮树,树枝大多干枯了,树叶也掉光了,因为是冬天。人能在这密林中穿行,多亏了多得难以置信的羊肠小道,都是猎物踏出来的。都是什么猎物?我们细细察看足迹,俯身观察粪便。这堆粪便是白色的,像高岭土一样,是鬣狗的粪便。这是豺的,那是罗伯特羚羊的,那是疣猪的……我们像围猎的人一样几乎是匍匐前进,神经和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我在前面开道,觉得回到儿时在拉罗克172树林里探险的时光;同伴们紧紧跟着我,因为这样只带一把上了子弹的猎枪冒险是不太谨慎的。有时有股很冲的动物园味。阿杜姆很内行,给我们看一片沙地上狮子的痕迹,还是刚刚留下的。看得出来,那野兽在那儿躺过,那些半圆是它的尾巴扫出来的。但远处,另外这些痕迹显然是豹子的。我们来到一个枯树干下,面前一个好大的坑,通到一个地洞口,洞口很大,阿杜姆半身都能钻进去。当然不用说,他进去时是加着小心的,因为他一开始就跟我们说那是豹子窝,而且的确有股冲鼻的野兽味。近旁有很多豹子吞吃的各种鸟的羽毛。不过豹子居然有洞穴,我还是很惊讶。但是,突然,阿杜姆大叫起来:“不!不是豹子!”那是他不知道叫什么的一种动物。他极度兴奋。他在地上找来找去,终于,得意地指着一根豪猪的长刺给我们看。但总不是这只豪猪吞下这些鸟呀……稍远一点,我惊动了一头红棕色的大母鹿,长着白色斑点。接着有很多珠鸡,我却很不光彩地都没打中。我真想知道我在枝下追了一段时间的这些鸟是什么,它们和山鹑一般大,动起来的样子也像。但枝叶太密,没法射击。一只灰色大猴冒冒失失地过来在树枝间荡来荡去,然后在离我们头顶几米远处突然害怕了。一阵咯吱咯吱响,只见树枝晃动,它一跃而逃,转眼已到远处,又冲我们回过头来,一张小灰脸,二目闪着光。有时树枝散开;有些林间空地,不久之后,便会充满迷人的春色。啊!我多想停下脚步,坐在这儿,在巨大的白蚁巢的斜坡上,这棵粗大的金合欢的浓荫下,观看猴子的腾跃,赞叹不已,乐而忘返。要射中的想法,这打猎要达到的目标,减少了我的快乐。我只要一动不动地待上几分钟,大自然必定会把我团团围住,一切将仿佛我不存在一样,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自己的存在,仅仅成为一个幻象。啊,难以言表的沉醉!很少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强烈地渴望再活一次。当我走向这未曾感受过的战栗时,我忘记了那已经逼近的阴影:这一切,你现在还在做,但也许就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