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4/20页)

因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十三

我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在广州这半年,我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平山堂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曾有一小文《平山堂记》纯是纪实。我们住在这里,季淑要上街买菜,室中升火,提水上楼,楼下洗浣,常常累得红头涨脸。我们在穷困中兴复不浅,曾到六榕寺去玩,对于苏东坡题壁,和六祖慧能的塑像印象甚深,但是那座花塔颜色俗丽而游人如织,则我们只好远远地避开。海角红楼也去饮茶过一次。住处实在没有设备,同人康清桂先生为我们定制了一张小木桌。一切简陋,而我们还请梅贻琦、陈雪屏先生来吃过一顿便饭,季淑以她的拿手馅饼飨客,时昭瀛送来一瓶白兰地,梅先生独饮半瓶而玉山颓矣。

广州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先生,好佛,他的单人宿舍是一间卧室一间佛堂,常于晚间作法会,室为之满。林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谓有夙缘,从此我得有机会观经看教,但是后来要为我“开顶”,则敬谢不敏。季淑也在此时开始对于佛教发生兴趣,她只求摄心,并不佞佛。林先生深于密宗,我贪禅悦,季淑则近净土。这时候法舫和尚在广州,有一天有朋友引他来看我,他是太虚的弟子,我游缙云山时他正是缙云寺的知客,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居然还没忘记。他送来一部他所著的《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颇有深入浅出之妙,季淑捧读多遍,若有所契,后来持诵《心经》成为她的日课。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因为季淑于佛教只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寄托,无形中也影响到我,我于观经之余常有疑义和她互相剖析商讨,惜无金篦刮膜,我们终未能深入。我写有《了生死》一篇小文,便是我们的一点共同的肤浅之见,有些眼界高的人讥我谓为小乘之见,然哉,然哉!

我们每到一地,季淑对于当地的花木辄甚关心。平山堂附近的大礼堂后身有木棉十数本,高可七八丈,红花盛开,遥望如霞如锦,蔚为壮观。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蕊如编继,赏玩久之。

这时候教育部长杭立武先生,次长吴俊升、翟桓先生,他们就在中大的大礼堂楼上办公,通知我教育部要在台湾台北设法恢复国立编译馆的机构。我接受了这个邀请,由台湾的教育厅长陈雪屏先生为我办了入境证,便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底搭乘华联轮,直驶台湾,季淑晕船,一路很苦。

十四

我临行前写信给我的朋友徐宗涑先生:“请为我预订旅舍,否则只好在尊寓屋檐下暂避风雨。”他派人把我们从基隆接到台北他家里歇宿了三天,承他的夫人史永贞大夫盛情款待,季淑与我终身感激。第四天搬进德惠街一号,那是林挺生先生的一栋日式房屋,承他的厚谊使我们有了栖身之处,而且一住就是三年,这一份隆情我们只好永铭心版了。季淑曾对我说:“朋友们的恩惠在我们的心上是永不泯灭的,以后纵然有机会能够报答一二,也不能磨灭我们心上的刻痕。”她说得对。

德惠街当时是相当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高与人齐,偶有汽车经过,尘土飞扬入室扑面。在榻榻米上睡觉是我们的破题儿第一遭,躺下去之后觉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时特别感觉吃力。过了两三个月,我买来三张木床,一个圆桌,八个圆凳,前此屋内只有季淑买来的一个藤桌四把藤椅。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台湾始行舍去。有一天齐如山老先生来看我,进门一眼看到室内有床,惊呼曰:“吓!混上床了!”这个“混”字(去声)来得妙,混是混事之谓,北方土语谓在社会上闯荡赚钱谋生为“混”。有季淑陪我,我当然能混得下去!徐太太送给我们一块木板、一根擀面杖和几个瓶子,我们便请了宗涑和他的夫人来吃饺子,我擀皮,季淑包,虽然不成敬意,大家都很高兴。

附近有一家冰果店,店名曰“春风”,我们有时踱到那里吃点东西,季淑总是买冰棒一根,取其价廉。我们每去一次,我名之为“春风一度”。

有人送一只特大的来亨鸡,性极凶猛,赤冠金距,遍体洁白,我们名之为“大公”。怕它寂寞,季淑给它买来一只黑毛大母鸡,名“缩脖坛子”,为大公所不喜,后又买来一只小巧的黄花杂毛母鸡,深得大公欢心,我们名之为“小花”。小花生蛋,大公亦有时代孵。大公得食,留给小花,没有缩脖坛子的份儿。卵多被大公踏破,季淑乃取卵纳入纸匣,装以灯泡,不数日而壳破雏出,有时壳坚不得出,她就小心地代为剖剥,黄茸茸的小雏鸡托在掌上,讨人欢喜。雏鸡长大者不过三数只,混种特别矫健,兼有大公之白与小花之俏,我们分别名之为老大、老二、老三。饲鸡是一件趣事,最受欢迎的是沙丁鱼汁拌饭,再不就是残肴剩菜拌饭,而炸酱面尤妙,会像“长虫吃扁担”似的一根根地直吞下去,季淑顾而乐之。养鸡约有两年,后因迁居不便携带乃分送友朋,大公抑郁病死,小花被贼偷走不知所终。

我们本来不拟雇用女仆,季淑愿意操劳家事,她说她亲手制作饭食给我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乐,而且劳动筋骨对她自己也有益处。编译馆事务方面的人坚持要送,一位女仆来理炊事,固辞不获,于是我们家里就添了一位年方十九籍隶新竹的丫小姐。是一位天真未凿的乡下姑娘,本地的风俗是乡下人家常把他们的女儿送到城里来做事,并不一定是为糊口,常是为了想在一个良好家庭中学习一些礼仪知识以为异日主持家务之准备。季淑对于佣工,从来没有过摩擦,凡是到我家里来工作的人都是善来善去。这位丫小姐年纪轻轻,而且我们也努力了解本地的风俗习惯,待之以礼,所以和我们相处很好。不知怎的,她一天天地消瘦下来,不思饮食,继而不时长吁短双,终乃天天以泪洗面。季淑不能不问,她初不肯言,终于廉得其情,其中一部分仍是谎饰,但是我们大体明了她的艰难处境。她急需要钱。季淑基于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给了她,解救她的困厄。于羞惭称谢声中,她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