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5/20页)
编译馆原是由杭立武部长自兼馆长,馆址由洛阳街迁到浦城街,人员增多,业务渐繁,杭先生不暇兼顾,要我代理,于是馆长一职我代理了九个多月。文书鞅掌,非我素习,而人事应付尤为困扰。接事之后,大大小小的机关首长纷纷折简邀宴,饮食征逐,虚糜公帑。有一次在宴会里,一位多年老友拍肩笑着说道:“你现在是杭立武的人了!”我生平独来独往不向任何人低头,所以恓恓惶惶一至于斯,如今无端受人讥评,真乃奇耻大辱。归而向季淑怨诉,她很了解我,她说:“你忘记在四川时你的一位朋友蒋子奇给你相面,说你‘一身傲骨,断难仕进’?”她劝我赶快辞职。她想起她祖父的经验,为宦而廉介自持则两袖清风,为宦而贪赃枉法则所不屑为,而且仕途险恶,不如早退。她对我说:“假设有一天,朋比为奸坐地分赃的机会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则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许,而且授人以柄,以后永远被制于人。不受则同僚猜忌,唯恐被你检举,因不敢放手胡为而心生怨望,必将从此千方百计陷你于不义而后快。”她这一番话坚定了我求去的心。此时政府改组,杭先生去职,我正好让贤,于是从此脱离了编译馆,专任师大教职。我任事之初,从不往来的人也登门存问,而且其尊夫人也来和季淑周旋,我卸职之后则门可罗雀,其怪遂绝。芝麻大的职位也能反映出一点点的人性。
因为台大聘我去任教并且拨了一栋相当宽敞的宿舍给我,师大要挽留我也拨出一栋宿舍给我,我听从季淑的主张决定留在师大,于是在一九五二年夏搬进了云和街十一号。这也是日式房屋,不过榻榻米改换为地板,有几块地方走上去像是踏在地毯上一般软乎乎的。房子油刷一新,碧绿的两扇大门还相当耀眼,一位早已分配到宿舍而尚无这样大门的朋友顾而叹曰:“是乃豪门!”地皮不大方正,前面宽,后面窄,在堪舆家看来是犯大忌的,我们不相信这一套。前院有一棵半枯的松树,一棵头重脚轻的曼陀罗(俗名鸡蛋花),还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面包树。这一棵面包树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叶如巨灵之掌,可当一把蒲扇用,果实烂熟坠地,据云可磨粉做成面包。季淑喜欢这棵树,喜欢它的硕大茂盛。后院里我们种了一棵黄莺、一棵九重葛,都很快地长大。为了响应当时的号召,还在后院建设了一个简陋的防空洞,其作用是积存雨水繁殖蚊虫。
面包树的阴凉,在夏天给我们招来了好几位朋友。孟瑶住在我们街口的一个“危楼”里,陈之藩、王节如也住在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不需要五分钟,每当晚饭后薄暮时分这三位是我们的常客。我们没有椅子可以让客人坐,只能搬出洗衣服时用的小竹凳子和我们饭桌旁的三条腿的小圆木凳,比“班荆道故”的情形略胜一筹。来客在树下怡然就座,不嫌简慢。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我记得孟瑶讲起她票戏的经验眉飞色舞,节如对于北平的掌故比我知道的还多,之藩说起他小时候写春联的故事最是精彩动人。三位都是戏迷,逼我和季淑到永乐戏院去听戏,之后谈起顾正秋女士谈三天也谈不完。季淑每晚给我们张罗饮料,通常是香片茶,永远是又酽又烫。有时候是冷饮,如果是酸梅汤,就会勾起节如对于北平信远斋的回忆,季淑北平住家就在信远斋附近,她便补充一些有关这一家名店的故事。坐久了,季淑捧出一盘盘的糯米藕,有关糯米藕的故事我可以讲一小时,之藩听得皱眉叹气不已,季淑指着我说:“为了这几片藕,几乎把他馋死!”有时候她以冰凉的李子汤给我们解渴,抱憾地说:“可惜这里没有老虎眼大酸枣,否则还要可口些。”到了夜深往往大家不肯散,她就为我们准备消夜,有时候是新出屉的大馒头,佐以残羹剩肴。之藩怕鬼,所以临去之前我一定要讲鬼故事,不待讲完他就堵起耳朵。他不一定是真怕鬼,可能是故做怕鬼状,以便引我说鬼,我知道他不怕鬼,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不怕鬼,彼此心照不宣,每晚闲聊常以鬼故事终场。事后季淑总是怪我:“人家怕鬼,你为什么总是说鬼?”
季淑怕狗,比我还要怕。狗没有咬过她,可是她听说有人被疯狗咬过死时的惨状,她就不寒而栗。她出去买菜,若是遇见有狗在巷口徘徊,她就多走一段路绕道而行,有时绕几段路还是有狗,她就索性提着篮子回家,明天再买。有一次在店铺购物,从柜台后面走出一条小狗,她大惊失色,店主人说:“怕什么,它还没有生牙呢。”因为狗的缘故,她就很少时候独去买菜,总是由女工陪着她去。“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可是说来惭愧,我们根本不想和狗攀交。
我们的女工都是在婚嫁的时候才离开我们。其中有一位C小姐,在婚期之前季淑就给她张罗购买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厨房用具,等到吉日便由我家出发,爆竹声中登上彩车而去,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一位邻人还笑嘻嘻地对季淑说:“恭喜,恭喜,令嫒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事后季淑还应邀到她的新房去探视过一次,回来告诉我说,她生活清苦,斗室一间,只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木板窗。
季淑酷嗜山水,虽然步履不健,尚余勇可贾。几次约集朋友们远足,她都兴致勃勃,八卦山、观音山、金瓜石、狮头山等处都有我们的游踪。看到林木、山石、海水,她都欢喜赞叹,不过因为心脏较弱,已不善登陟。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染有糖尿症,她则为风湿关节炎所苦,老态渐臻,无可如何。
云和街的房子有一重大缺点,地板底下每雨则经常积水,无法清除,所以总觉得室内潮气袭人,秋后尤甚,季淑称之为水牢。这对于她的风湿当然不利。一九五八年夏,文蔷赴美游学,家里顿形凄凉,我们有意改换环境。适有朋友进言,居住公家的日式房屋既不称意,何不买地自建房屋?我们心动。于是季淑天天奔走,到处看房看地,我们终于决定买下了安东街三〇九巷的一块地皮。于一九五九年一月迁入新居。
十五
我岂不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只因季淑病躯需要调养,故乃罄其所有,营此小筑。地皮不大,仅一百三十余坪。倩同学友人陆云龙先生鸠工兴建,图样是我们自己打的。我们打图的计划是,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为两个人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种花木故院需宽敞。室内设计则务求适合我们的需要。她不喜欢我独自幽闭在一间书斋之内,她不愿扰我工作,但亦不愿与我终日隔离,她要随时能看见我。于是我们有一奇怪的设计,一联三间房,一间寝室,一间书房,中间一间起居室,拉门两套虽设而常开。我在书房工作,抬头即可看见季淑在起居室内闲坐,有时我晚间工作亦可看见她在床上躺着。这一设计满足了我们的相互的愿望。季淑坐在中间的起居室,我曾笑她像是蜘蛛网上的一只雌蜘蛛;盘踞网的中央,窥察四方的一切动静,照顾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