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7/20页)

一九六〇年七月,我参加“中美文化关系讨论会”赴美国西雅图,顺便到伊利诺州看新婚后的文蔷,这是我来台后第一次和季淑作短期的别离,约二十日。我的心情就和三十多年前在美国做学生的时代一样,总是记挂着她。事毕我匆匆回来,她盛装到机场接我,“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她穿的是自己缝制的一件西装,鞋子也是新的。她已许久不穿旗袍,因为腰窄领硬很不舒服,西装比较洒脱,领胸可以开得低低的。她算计着我的归期,花两天的时间就缝好了一件新衣,花样式样我认为都无懈可击。我在汽车里就告诉她:“我喜欢你的装束。”小别重逢,“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有独行盗侵入寒家,持枪勒索,时季淑正在厨房预备午膳。文蔷甫自美国返来省亲,季淑特赴市场购得黄鳝数尾,拟做生炒鳝丝,方下油锅翻炒,闻警急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做欲射状。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盗色稍霁。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当天夜晚,盗即就逮,于一月三日伏法。此次事件端赖季淑临危不乱,镇定应付,使我得以幸免于祸灾。未定谳前,季淑复力求警宪从轻发落,声泪俱下。碍于国法,终处极刑,我们为之痛心者累日。季淑的镇定的性格,得自母氏,我的岳母之沉着稳重有非常人所能及者。

那盘生炒鳝丝,我们无心享受。事实上若非文蔷远路归宁,季淑亦决不烹此异味,因为宰割鳝鱼厥状至惨,她雅不欲亲见杀生以恣口腹之欲。我们两人在外就膳,最喜“素菜之家”,清心寡欲,心安理得,她常说:“自奉欲俭,待人不可不丰。”我有时邀约友好到家小聚,季淑总是欣然筹划,亲自下厨,她说她喜欢为人服务。最熟的三五朋友偶然来家午膳,季淑常以馅饼飨客,包制馅饼之法她得到母亲的真传,皮薄而匀,不干不破,客人无不击赏,他们因自号为“馅饼小姐”。有一回一位朋友食季淑亲制之葱油饼,松软而酥脆,不禁跷起拇指,赞曰:“江南第一!”

季淑以主持中馈为荣,我亦以陪她商略膳食为乐。买菜之事很少委之用人,尤其是我退休以后空闲较多,她每隔两日提篮上市,我必与俱。她提竹篮,我携皮包,缓步而行,绕市一匝,满载而归。市廛摊贩几乎无人不识这一对皤皤老者,因为我们举目四望很难发现再有这样一对。回到家里,倾筐倒箧,堆满桌上,然后我们就对面而坐,剥豌豆,掐豆芽,劈菜心……差不多一小时,一面手不停挥,一面闲话家常。随后我就去做我的工作,等到一声“吃饭”我便坐享其成。十二时午饭,六时晚饭,准时用餐,往往是分秒不爽,多少年来总是如此。

帮我们做工的W小姐,做了五年之后于归,我们舍不得她去,季淑为她置备一些用品,又送她一架缝纫机,由我们家里登上彩车而去。以后她还常来探视我们。

我的生日在腊八那一天,所以不容易忘过。天还未明,我的耳边就有她的声音:“腊七腊八儿,冻死寒鸦儿,我的寒鸦儿冻死了没有?”我要她多睡一会儿,她不肯,匆匆爬起来就往厨房跑,去熬一大锅腊八粥。等我起身,热乎乎的一碗粥已经端到我的跟前。这一锅粥,她事前要准备好几天,跑几趟街才能勉强办齐基本的几样粥果,核桃要剥皮,瓜子也要去皮,红枣要刷洗,白果要去壳——好费手脚。我劝她免去这个旧俗,她说:“不,一年只此一遭,我要给你做。”她年年不忘,直到来了美国最后两年,格于环境,她才抱憾地罢手。头一年腊八,她在我的纪念册上画了一幅兰花,第二年腊八,将近甲寅,她为我写了一个“一笔虎”,缀以这样的几个字:

华:

明年是你的本命年,

我写一笔虎,

祝你寿绵绵,

我不要你风生虎啸,

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季淑

“无事”、“加餐”,谈何容易!我但愿能不辜负她的愿望。

有一天我们闲步,巷口邻家的一个小女孩立在门口,用她的小指头指着季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童言无忌,相与一笑。回家之后季淑就说:“我想去染头发。”我说:“千万不要。我爱你的本色。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从这天起,我开始考虑退休的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享受我的家庭生活,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译完我久已应该完成的《莎士比亚全集》,在季淑充分谅解与支持之下我于一九六六年夏奉准退休,结束了我在教育界四十年的服务。

八月十四日师大英语系及英语研究所同人邀宴我们夫妇于欣欣餐厅,出席者六十人,我们很兴奋也很感慨。我们于二十四日设宴于北投金门饭店答谢同人,并游野柳。退休之后,我们无忧无虑到处闲游了几天。最近的地方是阳明山,我们寻幽探胜专找那些没有游人肯去的地方。我有午睡习惯,饭后至旅舍辟室休息,携手走出的时候旅舍主人往往投以奇异的眼光,好像是不大明白这样一对老人到这里来是搞什么勾当。有一天季淑说:“青草湖好不好?”我说:“管他好不好!去!”一所破庙,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点野趣,我们的兴致很高。更有时季淑备了卤菜,我们到荣星花园去野餐,也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半天。

我没有忘记翻译莎氏戏剧,我伏在案头辄不知时刻,季淑不时地喊我:“起来!起来!陪我到院里走走。”她是要我休息,于是相偕出门赏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漫漫长途中陪伴我体贴我的只有季淑一人。最后三十七种剧本译完,由远东图书公司出版,一九六七年八月六日承朋友们的厚爱,以“中国文艺协会”、“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台湾省妇女写作协会”、“中国语文学会”的名义发起在台北举行庆祝会,到会者约三百人,主其事者是刘白如、赵友培、王蓝等几位先生。有两位女士代表献花给我们夫妇,我对季淑说:“好像我们又在结婚似的。”是日《中华日报》有一段报道,说我是“三喜临门”:“一喜,三十七本莎翁戏剧出版了,这是台湾省的第一部由一个人译成的全集;二喜,梁实秋和他的老伴结婚四十周年;三喜,他的爱女梁文蔷带着丈夫邱士耀和两个宝宝由美国回来看公公。”三喜临门固然使我高兴,最能使我感动的另有两件事:一是谢冰莹先生在庆祝会中致词,大声疾呼:“莎氏全集的翻译完成,应该一半归功于梁夫人!”一是世界画刊的社长张自英先生在我书房壁上看见季淑的照片,便要求取去制版刊在他的第三百二十三期画报上,并加注明:“这是梁夫人程季淑女士——在四十二年前——年轻时的玉照,大家认为梁先生的成就,一半应该归功于他的夫人。”他们二位异口同声说出了一个妻子对于她的丈夫之重要。她容忍我这么多年做这样没有急功近利可图的工作,而且给我制造身心愉快的环境,使我能安心地专于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