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七则)(第6/7页)
柯勒律治的这两行诗的背景做如此的解释,真是新鲜极了。
铜里加锡,其合金便是青铜,又坚硬又耐久,这又是文明一大进步。这种铸冶青铜之术虽不是中国人的最早发明,但是青铜制作在中国达到最佳的效果。这就是公元前一千五百年之前的商朝文化最灿烂的一面。商代青铜器包含百分之十五的锡,这是最精确的比例,其硬度约三倍于铜。青铜器之留于今日者,其技巧之高明,与其艺术之美妙,皆令人叹为观止。除了青铜之外,炼金术也是来自中国,大约在两千年前就有炼金术的记录。本书作者还引用了一句中国的俗话“真金不怕火炼”来说明中国人对于黄金的抵抗侵蚀的能力之认识。
中古以后中国的文明可得而言者尚多,例如医药以及建筑等,可惜均未加以采用。最大的缺失是在人类社会组织方面孔子的伦理思想应该是重大的一项,而竟未提及。在本书的末章,作者对于“西方文明”表示悲观,他说:“举目四顾,我无尽悲哀地突然发现,西方人竟已闻知识而丧胆,自知识退到——退到哪里?禅宗佛教……”又说:“西方文明此时正受到考验。如果西方要放弃,则下一步仍有进展却不是西方的贡献了。”作者是站在西方人的立场说话。其实文明并无国界,凡是真理必然会流传到全世界,人的知识即是真理的认识,原无东方西方畛域之可言。据我看,西方文明没有没落,也不会倒退,不过所谓物质文明发展到一个阶段可能产生许多弊端,这时候需要考虑到价值观念,需要节制,东方的伦理哲学思想以及西方的历史悠久的人本主义都是匡济的妙方。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我们中国已贡献了些什么,以后能贡献些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深虑长思的问题。
这本书虽然是通俗的性质,而其内容牵涉到的学问很广,作者从一九六九年七月写成大纲,最后到一九七二年十二月才完成,经过了三年多的努力,其内容之丰富可知。译成中文当然也是甚为困难之事。对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都能大体认识的通才是极难得的。汉宝德先生的翻译,虽然无英文原书在手边供我对看,我相信是能“传达原意”的。书中引用诗人的若干诗句,都很有趣味,如译文字句再加推敲,或附加注释,当更为完美。
六、祝《书评书目》五周年
苏文忠公《李氏山房藏书记》有这样一段:“予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唯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夜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在刻版、活字、石印、影印之术未发明之前,书是辗转抄写的,得来不易,所以一书在手,没有束之高阁的道理。如今读书比较起来太容易了,许多图书馆是公开的,不少古书珍籍都有了翻印本,外文书的影印与翻译也渐成时尚,而且还有像《书评书目》这样的定期刊物专为读书人服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不知读书,或有书不读,宁非是亏负自己?
历来劝人读书的箴言很多。孟子曰:“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读书就是尚友古人;读书可以打通时间空间的隔阂,直接与古人游,人生乐趣孰有逾于此者?
黄山谷说:“人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这话好像有一点玄,其实不然。人不读书,则何所事事?尘俗顿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脸上没有书卷气,一定可憎。满脑子的名缰利锁世网尘劳,他的谈吐如何能够有味?
宋真宗《劝学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愁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愁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这不是说以书为敲门砖,因读书而青云直上享受荣华;这只是说读书自有乐趣,无关功利。
英国文学作品中直写读书乐而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幼时英文课堂上所用的读本之一——罗斯金的演讲录《芝麻与茉莉》,刊于一八六五年。第一篇讲演告诉我们读什么,怎样读。最令我不能忘的是其中关于弥尔顿《黎西达斯》最精彩的一段之阐释。“瞎嘴”一语好生硬,经罗斯金一解释,无视于自己的职责谓之瞎,只知道吃东西的谓之嘴,可见古人落笔之有分寸,何等浓缩有致!另一篇作品是湖区诗人之一的罗伯特·骚塞所作的一首小诗,题目是《我一生是和死人一起过的》,粗译其大意如下:
我一生是和死人一起过的; 我举目四顾, 无论眼光落在哪里, 全是古代的伟大人物; 他们是我的知交好友, 我和他们日日聊天叙旧。
我和他们一起享福, 苦恼来时他们为我分忧; 我得到他们多少好处, 我自明白在我心头。 我的感激的泪, 常湿润了我的腮。
我心神想的全是死人,我和他们 好多年来生活在一起, 我爱他们的长处,憎他们的缺点, 分享他们的希望与恐惧。 我以谦逊的心 从他们寻求教训。
我的希望寄托在死人,不久 我也将和他们在一处, 我将和他们一起走, 走上所有未来的路; 在人间会留下一点名, 永不磨朽在尘世中。
这首诗作于一八一八年,所谓死人指图书言,与我们所谓尚友古人之说如出一辙。书,不应限于古人,今人之书也尽有可观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那时代早已过去了,不过也有人相信阿诺德的“试金石学说”,没经过五十年时间淘汰的书总觉得不太可靠。书评与书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近于培根所谓的“由人代读”之说。
七、读《历史研究》
翻译之事甚难。所译之书有艰深者,有浅显者,其译事之难易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翻译,和创作一样,没有一套固定的方法可资遵循。够资格的译者运用其文字之技巧,曲达原作之意义,如是而已。
翻译不待宣传鼓吹,只要有人肯埋头苦干,就行。
陈晓林先生最近一声不响地译了两部大书,一部是斯宾格勒著《西方的没落》,一部是汤因比著《历史研究》,两部书都是现代史学巨著。没有充分的知识、热心、毅力,是不可能有此成绩的。
《西方的没落》一书成于一九一四年,出版于一九一八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期。大战方过,创痛巨深,尤其是欧洲经此浩劫,疮痍满目,识者皆谓西方文化根本出了问题。我记得梁任公先生在战后游欧归来,著《欧游心影录》,在序言里就提到了斯宾格勒这一本书。我当时年纪尚轻,对于这样的大事不敢妄议,不过私心以为战争之事何代无之,一部人类史不就是一部相斫书?而且一番破坏,说不定以后还会另有一副新的面貌。至于西方的没落,并不等于东方的崛起,那是更浅而易见之事。可是《西方的没落》一书,直到陈先生的中译本出来我才得一读为快。读了之后,我的幼稚的成见依然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