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七则)(第7/7页)
汤因比对于斯宾格勒的见解并不满意,他说:“斯宾格勒虽然提出了文化诞生、茁壮、衰老与死亡的理论,却并没有为他那文化生命的四幕神秘剧提出详细的解释……我觉得斯宾格勒是颇不光彩的教条主义与定命主义的。据他的看法,文明以固定不变的一致性与固定不变的时间表兴起、发展、没落,以至崩溃,他对任何一项都没有提出解释。”于是《历史研究》这部大书便是他对历史演化过程的解释。解释尽管解释,斯宾格勒的文化生命四幕神秘剧的看法,他依然是默认了的。这一个看法并不算错。任何事物都有兴有衰,有起有伏。犹之乎我们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犹之乎我们预测天气变化时说:“阴久必晴,晴久必阴”,也是永远立于不败的推理。历史哲学的研究者,大概无不想从文化演变之中寻求一个合情合理的模式,鉴往知来,从而揣想以后发展的趋势。历史哲学的书不容易逃出宿命论的范畴。
历史上的剧变,以及一种文化的兴亡,其原因千头万绪。有时候偶然的事件也许能引起严重的后果。十七世纪的哲学家巴斯加说:“如果克利奥帕特拉的鼻梁短一些,整个地球的面貌都会变得不同。”(《玄想集》第八章第二十九节)这不是无聊的笑话。杜牧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也不是轻佻的讽刺。所以要找出一套文化兴亡的公式,实在困难。“汤因比不承认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模式,他说:‘当历史展开了它的进程时,它是不会停止下来的。’于是,在分析与综合之间,在归纳与演绎之间,在实证与灵悟之间,在考古学家的新发现与精神史家的新著作之间,汤因比一再修正与充实他的模式。”(译者序中语)汤因比既不承认有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模式,可是他又旁搜幽讨各大文明的资料来修正并充实他的模式,可见他还是有他的模式。凡是钻研历史哲学的,没有不追求某一种模式的。
国家兴亡与文化盛衰,其中道理如有轨迹可寻,大概不外是天灾人祸。所谓人祸,实际上是少数的领导人物所造成的。领导人物如果是明智的、强毅的、仁慈的,如果环境许可时机成熟,他便可以做出一番辉煌的事业,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如果他是思想偏颇而又残暴自私的人物,他就会因利乘便以图一逞,结果是庐舍为墟,生灵涂炭。在文化上,有人苦心孤诣地推动发扬,也有人倒行逆施信奉蒙昧主义。像这种事迹,汤因比举出的例证太多了,普及于三十七种文明。但是他独具慧眼,特别强调领导人物的品质之重要。大多数的人民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那一类型,他们对于文化的支持是不可否认的,可是他们不能和那“创造的少数”相提并论,他们是沉默的、被驱使的,无论是守成还是破坏都是被动的。关于这一点,卡莱尔的英雄崇拜之说似是一套颠扑不破的理论。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毕竟英雄难得。英雄在何时何地出现,事前谁也不知道。
汤因比对于中国文化有相当的认识与欣赏,他到过大陆,也到过台湾。中国文化是一个庞大的整合体制,有韧性,有吸收能力,所以他说:“只要这一体制能够承续不绝,则即使中国文明中,其他要素的连续性,遇到最强烈的破坏,而呈碎裂状态,中国文明仍然可以赓续下去。”我们没有理由为了这一看法而沾沾自喜。我们的文化已有悠长历史,当然我们更希望其继续发扬,不过中国文化的体制是否能承续不绝,现在似乎是在考验之中。其中若干要素,在遭受西方文化冲击之下,是否仍能屹立不动,亦有待于事实的证明。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应该能激起我们对中国文化前途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