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11/26页)
志摩先生待人,真是再温柔再诚心不过的。不论老小男女,谁都爱他的脾气。我性情原是很忧郁,很固执,他时常劝我学活泼一些。不论在口头或通讯中,他始终眷眷地叫我去了书呆子气,叫我举动不要太呆板,太刻画,要我多交际,衣服也不要穿得太随便,起码要成个样子。我答应是答应的,但从不曾照做。“江山好移,本性难改”,这话是真的。我虽想努力振作,结果还是懒得不成话,落拓得异常。虽是因为穷,大半还是因为自己太不要好,太不自爱,太不会修饰。我从不戴帽,头发长得像狗毛,不修面,也不刮胡子;而且不论季候地穿着一件长衫,一双从不擦油的皮鞋,走路一拖一拖,讲话一顿一顿,眉头老是跟谁斗气似的紧蹙。那种落魄,颓丧,破烂的样子,给一个愉快,漂亮,爱谈笑,不喜欢沉闷的人瞧了,如果不是这样好讲话的志摩,谁容受得下?谁耐烦,谁愿意周旋!但你看,他不但不怕麻烦,反而很欢喜同我一道。有时我坐在他的书房里一连几个钟头,简直“守口如瓶”的,缄默着不则一声。那种沉默真叫人气闷。我现在想起自己的那些阴阳怪气,毫无理由地给人不欢,真后悔。看我很忧郁,很烦心,他老是不安似的问:“什么事使你这样烦闷?我看着你的样子难受。”是的,究竟什么事使我这样烦闷?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觉一片灰黯,渺渺茫茫的,不知道什么是苦闷的原因。我心地太窄,不开朗,什么事我都只看背光的一面。生气与欢乐,在我仿佛是全没有份儿。我的成天呆着脸,不快活,连自己也不无能为力。所以听到他的话,我只有苦笑。这当然更使他难堪。在这种时候,他只得跟我枯坐,硬着头皮活受罪,因为我的心一沉,谁也挽回不了我的欢乐。我自己忧心如焚,就埋怨到人家,我最怕在自己无光的面前,出现带笑容的脸。但一见了他,我就全改了脾气。反而在这种最难得高兴的日子,最爱去找他,找到了又觉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就只在他那里呆坐几点钟,也似乎足以慰我。因此他在一礼拜内,受到我闷气的总有几趟。但他从不曾对我表示不满。他老是那样和气,那样可亲,那几乎是慈爱的,殷殷垂问的态度,使我感到人情的温暖。我记得每次去,他老是要握一握我的右手,又紧又长久,有时他还似乎很高兴地叫:
“好久不见了呢。”
“不是前礼拜曾来过吗?”
“喔,是的,你似乎又瘦了一点。”
“我觉得天天消瘦下去,你猜我几岁了?”
“二十三四吧。”
“二十一,你怕不会相信?”
“那有什么不可信的?”
“你已三十多,但看来,还是你年轻。”
“你瞎说!”
看我很不乐,他总是笑着,走近我的身边说:“你太沉闷了,我实在替你担心。你真像一个乡下的孩子!你应该多结交朋友,正当花时的青年,还不应该像花草一样的新鲜吗?”我听他讲,点点头,但还是沉默。在这种使人难过的氛围中,他不是朗声地念几句英文诗,就是看一看钟说:“快十二点了,我们吃饭吧。”
吃饭的情形,我也是永远忘不了的。一上桌,不知怎么的,我就显得很拘束,眼睛看着碗,仿佛不好意思大胆吃菜的样子。看了我那一筷是一筷,一瓢是一瓢,严谨到极了的举动,似乎很使他不安,大声地叫“家槐吃火腿”,“家槐吃鱼!”看到我不动,也不回答,于是他就替我夹了一大箸,放上我的碗。有次他要我吃虾,我回答说:“我不会,因为我不惯。”“这有什么不会的——”他很温蔼地笑着说,“只要咬去就行了。”
今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在电车上忽然头昏脑胀地感到一阵眩晕,原因是中痧。在郁达夫先生家里吃了十滴水,就觉得比较清爽,到成和村的时候,已经全好,不过还有点软弱。他没有起来,我就随便拿了一本小说看,不去惊动他。后来吃饭了,我在无意间说及早上的发痧,他不及听完,就连忙很惊惶地叫人买药,一面责问似的向我说:“现在怎样了?好过不?为什么不早点叫我?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眼病。我是有沙眼的,据医生说。我的眼睫毛不时内卷,一遇到这种情形,我就痛苦得要命。他时常劝我医,我自己却随随便便,打算得过且过地马虎过去。他的急甚于我自己,每次来信,总有几句跟下A差不多的意思的:“你的眼,我一想起便系念。身体是不能不顾管的,不论哪部分一出毛病,即受累无穷。你的眼既已不好,千万不可在光亮不适处或已感到疲乏时勉强做工。眼睛关系太大,你非得养好。我想你不妨向家里单独要一点治费,趁这时治好。你年纪正轻,也不必过分急于成名。沙眼到瞎眼是极近的,万不可玩忽。你那不在意似的宽心,真使我替你着急……”其实我也何尝是宽心?我家境清贫,筹学费已是不易,我一人念大学就累得全家受苦,哪忍再为了我的一只眼,再向他们压榨?这苦衷,只有志摩先生知得最明白,因为只有向他我是什么话都会讲的。他最欢喜人坦白率直。有一次,我忍耐不住告诉他说:
“我虽想马上就医,但没有钱……”
“向家里要过没有?”
“没有。”
“也许你父亲会寄一点的。”
“那自然,但我不忍……”
“真为难——”他沉思了一刻说,“那么你问过医生吗?”
“问过。”
“他说怎么医?”
“先开刀。”
“就是这样?”
“是的。”
“那费用一定不贵——”他忽然很高兴似的说,“我替你负担就是。”
我没有话,在那时,我能说些什么呢?客套的感谢是无用的,他最恨虚伪,最恨敷衍。他时常说:“下次客气话不准再说了,况且我并没有帮你什么忙。只要你诚诚心心把我当一个老阿哥看,我就快活……”他就只爱“诚诚心心”。当着他那真诚的笑容,谁能说一句假话?我性急,但他从容的时候是很从容,一急却比我还急。他那股天火似的热情,不允许应做的事有一刻迟缓。就如那一次,他马上给我钱,要我立刻上医院。那也是冬天,外面是阴霾的云,刮得人倒的风,我真不愿离开那舒适的沙发,那温暖的火炉。但他不容我再坐,拖我起来,把我送出门外。他又怕我只图省钱,所以一连告A我四次,说我如果三等不干净,可住二等,钱不够尽管打电话给他,总能够替我设法。我真的住了二等。刚到院一天,我就接着他的来信:“难为你在这大冷天,雨天,一个人闭着一双眼,在医院里干闷。我不能去看你,又不能多写一点给你解闷。你眼未好以前,我劝你不必急于写文章。眼睛是大事情,我们没有它,天地就昏黑。你先养好,痊了再计划做事吧……在院时以多睡静养为宜,切不可过度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