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7/29页)

她在公园里走了一回。穿过路旁的栏杆可以看见许多花坛。这些花坛做成各种式样——星形的,方形的,十字形的,圆形的,各色样的花卉铺陈出无数精巧的花样。一个极大的星形,靠下两个角尖里两堆嫣红灿烂的鲜花,中心嵌着一堆很稠密,很触目的黄花。还有那些圆形的花坛,内部一圈套一圈的,每圈一个颜色。又有一种三圈一个颜色的相间着——三圈白的,三圈紫的,三圈橙黄的,一圈往里小一圈直到最小的一点。玛丽很想知道所有这些花名,但是她一见便知道的只有天竺葵和几种玫瑰花,紫萝兰,莫忘草,如意花。许多新奇的她都不认识,而她对于它们的感情与普通习见的种类程度不同。

她离开了那条大路,踱到草地上去徘徊。一霎之间那条大路便隐灭了,电车,汽车,自行车也不见了,好像这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似的。一大群孩子一队一队界限分得很清楚的玩着;每队都有一个,有时两个大人,姑娘或妇人,陪伴着。这些姑娘或妇人们有的展开四肢朝天卧在温暖的草地上,有的背倚着树干读小说,她们的周围一群孩子在那里绕着弯儿,嚷着,笑着。这是一个充满飘荡的遮胸袋,与裹着黑袜统的小腿与清脆悦耳的声音的世界。在这大空间这些小孩的声音仿佛是非常的辽远;这种可爱的,尖锐的声音与在街上的,屋内的不同。屋内与街上的声音震荡了空气,散撞在墙上,房上,或街道上击成回声。但是在这外边,这些娇滴滴的声音向那高深,稀薄的空气中欢呼,一直冲向高处,远处,渐渐的消散在树顶上,云端里,直到寥廓风高的地方。这些小孩也受了这种缩小的影响,在这广大的绿森森的草坡上他们的身材看去比他们原来的更觉渺小,那些树尖在他们头顶上晃动得很大,那些青草在他们脚底下飘摇得很阔,那个天空从远远的天A将他们包围了。他们的形骸不能妨害那自然的大体,他们的嘻笑不是对于寂静的一种细语,一点不能扰乱那广大的恬静,正如同一只蚊子的翅膀轻轻的在峭壁上飞扑。

玛丽向前走去,几头母牛很庄重的抬起它们的好奇的脸面,待她走过后,它们在她身后晃动它们重大的脑袋。有一两次五六只野鹿突从树林后飞奔出来,一见玛丽惊得忽然站住了——注视了一会,又像疾风似的,很高兴,很自由的,一纵一跳的向前奔去了。这时一只蝴蝶一左一右绕着圈儿的飞来——翅膀靠左扑十下,靠右扑二十下,于是又转向左边,有时她忽然绕了一圈,重新又折回到原路上,漫不经心的在日光里疾飞。远远的一群小鸟不偏不倚的在天空里驶过——它们知道它们的目的地,这时忽有一只小鸟脱离了群众,一阵高兴独自绕了一个大弯,重又加入它的伙伴队里,于是它们一同前进,前进,一直向那天边前进——你们这些敏捷的东西!喔,自由呀,快乐呀!从天上飞来的音乐!从浓厚的日光里传来的欢歌!幸福的遨游者!你们飞得多么快,多么勇敢——上前,上前,直到那地面渐渐的消失不见,而那无边无际的穹苍,日光里的深沉的幽静与那天空的缄默接待了你们!

玛丽走到一棵树旁,沿着树的周围有一圈木制的座位。她便在这里坐下,望望宽旷的草场。远远的向前望去那土地渐渐向下倾斜成了许多土凹,又渐渐向上高起成了一个个土山。那些土凹里的树林只露着碧绿的树顶,而那远的土山上的树林看去是渺小的,极清楚的片面的黑影,有的是大片的,全体的树林。近处的是些独干的树木,每棵有它孤立的树影,树枝之间涌出一缕缕的太阳光线,遍处都是青草绿叶,成千累万的金黄色的小花,与无数的白雏菊。

她坐了一回,一个黑影从她身后一步一步的移向前来。她注视这影的长度与那种古怪的一摇一摆的移动。这影延到最长的时候便止住不动。她才知道有人站住了。看这影子的形像她知道是一个男子,但是这人紧挨着她,她又不愿意抬头。这时发出一个说话的声音。这声音的宏大有如海水的汹涌。

“哙,”这个声音说,“大姑儿,这多半天你在这里做什么哪?”

玛丽的心里忽然突突的一阵狂跳。她的胸膛有些容不了这膨胀的心的情形。她举目一看,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她的身旁:一手举着,捻弄他的胡须,一手很随便的耍着一根长手杖。他穿着便服,但是玛丽立刻觉出这就是站在葛莱夫登十字路口指挥来往的车辆的那位高大的巡警。

那位巡警讲了许多奇怪的事情给她听。他告诉她凤凰公园所以称为凤凰公园的原故。动物院里虽然有世上各种各样的飞鸟,但是他不信那里会找出一只凤凰来。现在他才想起,以先他从没有想过要专诚调查这一类鸟,但是下次他再到动物院去倒要留心考察考察。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好日子,譬如说就是明天吧……这位姑儿会允许他(这是一种最可宝贵的特权)陪她到动物院去。他似乎很相信如今凤凰已经绝种了——绝种言其是死尽,并且他一想到据一般人所说的这类鸟的性质很怪僻,便以为这鸟向来没有真的存在,不过是一种神秘的生灵——神秘的生灵言其是一种莫须有的鸟,是一种神话。

他又告诉玛丽这个公园是世上最大之中第三个,可是最美丽的。他这句话不但有本地新闻作证,本地新闻的意见也许因为爱国而有什么偏见——偏见就是背乎实在的真理的意见——还有著名的英国报纸上许多可靠的证据,如同在答问报,珍报,披尔口周刊上他找着一个有力的使人满足的同样的实证——同样的实证言其它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他又细说那些使玛丽听了怀疑的话,他用多少哩,多少码,多少亩来说明这个公园的正确的大小,还有这里面可以容纳多少头牛羊,假使这个公园作为牧场——作为牧场言其把它变作草地;或者把它变作庄稼,可以有多少经济租田的主人——经济租田这个名词是一个深邃的——是一个奥妙的,困难的科学与社会学的名词。

玛丽差不多不敢举目看他。这时一种不能自主的羞赧占领了她。她的两眼不是竭力支撑,断乎抬举不起:它们白在那里向上翻腾,还不等举到多高,便向旁边闪缩,重又转到下边,落在她的膝上。她竟会坐在一个男子身旁A那种惊讶的思想温热了,惊动了她全体的血液,一霎时便热烘烘像火烧似的都涌上她的双颊,旋又冷飕飕的一阵,寒颤着退了下去。她的垂下的双目差不多被那靠近她身旁的,仿佛两根石柱子似的,穿着土维特绒布裤的双膝给催眠着了。这一对膝盖比她的一对高出许多,比她的谦让不敢出头的膝盖长出有尺半多。她坐在那里,两膝向下倾斜,他的却一直凸出在前,好似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的神像的那双坚硬不动的膝盖一样。他的一个巨大的膝上搁着一只同样大的大手。同时她的一手自然而然的也安放在她的膝上,她心里抖抖缩缩的要想比较这两手的不同。她自己的手很瘦小,皮色白得像雪,分量似乎很轻,一阵微风可以把它吹起。她的手腕又纤小又柔弱,从这腕上的乳白色的表皮里隐隐露着一根根淡蓝色的回血管。她正在注意她的手腕,心里起了一个忽然的,感情的欲望。她希望有一只红珊瑚的手镯在这腕上,或者一根打成扁圆片的白银链子,或者就是一只小绿珠子的两绞丝镯也可以。放在隔壁膝上的那只大手比她自己的大三倍,这手的皮色被日光晒成了老花梨木的颜色。天气的炎热使那些粗大紫色的回血管根根暴起成了一个个小疙瘩,一条条脊梁,横过手背,蜿蜒下至手腕。这手的特别重量看去十分可怕,她可以想象它一把拉下了一只公牛的坚强的脖子。他一边对她说话,这手尽在那里摆动,这手握紧了由花梨色变成惨白色,重新张开了又成了顽木不灵,盾牌似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