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8/29页)

她心里害羞因为她找不出一句话来谈。她的字眼不幸忽然减少成了“是”与“不”两个字,至多也不过变成一句胆小不敢出口的“真的”与“那个我不知道”的话。她想不出一句可以辩驳他那种滔滔不绝的大话,在平常她的舌头又流利又宛转像风吹鹅毛那样的轻便易举。然而他并不理会这种不作声。他以为这样是很对的,这是一个小女孩子对一个巡警的一种当然的敬礼。他喜欢这种敬礼因为这是帮助他觉得他的样子有多大。他相信他有一种能力,无论在什么时候,对哪一位女子,永远可以有一段很文雅的,津津有味的谈话。

过了一忽玛丽站起来,畏缩的想要对他说声再见。她希望走开,走到她自己的那间小屋,在那里她可以看着自己,盘问自己。她要在忆想中体会那坐在一棵树下,一个男子身旁的她。她知道她能够很精细的重新建造一个他,但是恐怕不能重新建造她自己。那时她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起,并且紧A她的身旁,很自然的,步伐很整齐,因为那时已经无法可想,只好向走去。他依旧滔滔不绝的,兴致勃勃的,很博学似的担负谈话的责任。他高谈政治,社会的重要事情,多多的解释他满肚子里的奇异,高深的字眼。不久他们走到公园的最热闹的一处。小孩子们都停止了他们的嬉戏,睁圆眼睛看着那个小姑娘同那个大汉,他们的仆妇都瞪眼瞧着,嬉嬉的笑着,又满心的羡慕。在这些视线之下玛丽的步履颇受偏向旁去的为难,这种偏向使她左避右闪的常常猛不防闯在她的同伴身上。这时她很气她自己,心里又是害羞。她咬紧牙装作很自然的一直向前走,但不是他的肘子轻轻的碰了她的肩,便是他的手的摆动常常触了她的上衣,真使她狼狈得不敢前进,她只得敛步在后,离他总有一臂之遥。如此触碰了五六次,她恨不得一蹲身倒在草地上尽量的大哭一场。到了公园门口她忽然站住,鼓着沮丧中的勇气对他说了再见。而他却很殷勤的恳求还要送她一程,她并没有允许他,他便向她举一举帽。(她虽然在苦痛中,但是恍忽间依然能注意这是从来第一次一个男子暴露在她面前。)她一路向前走去,觉得他的两眼还不住的跟随她,因此她的仓皇的步履急得差不多飞跑了。她痴心的希望她的衣服比现在的长些——那条假边!假使她手里能抓着一条裙子,只要抓着一点东西,便能使她镇定。她惟恐他在那里批评她的裙子的短小与没规矩的踝骨。

他略略站一会,他的大脸上带着笑容望着她的后影。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里看她,他一边站着,一边从他衣袋内拉出他的手来摸摸,理理他的胡须。他有一嘴红色胡须,很稠密,但是剪得短短的,方方的,一根根坚硬得好像铁丝似的挺立在他的嘴唇上。人都以为一碰它便要折的,可是它从没有折过。

十一

那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身子似乎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奥康诺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先做过的几家都辛苦。她历举那家的许多房间:那些铺着地毯的屋子里四边露着的地板都得上蜂蜡,其余的,只有一部分铺着小块的毛毡的,满得要上蜡。楼上的几间都没有铺地毯,也没有铺毡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里一共有两间铺红砖的厨房,一间碗盏的贮藏室都得打扫。那位女主人特别注意扫除板壁和门窗。楼梯的上半截是光着的,得要从上擦下来,底下的半截通那条夹道,铺着一条窄长的地毯,两旁都用铜条按着,两边露着的地板也得上蜡,铜条又得用油擦。还有这里,那里,满屋子里尽是些用不着的,讨厌的铜器。这一家内除了奥康诺太太和她两个姊妹以外还有四个孩子,所以洗濯的东西简直接连不断的,多得可怕。

在吃茶的工夫莫须有太太又记起那家客厅里的壁炉架上与钢琴顶上的各种摆设。炉架的一端立着一个瓷制的牧羊女,手里挽着一篮花,那一端上也有与它同样的,丝毫不差的一个。架的中间是一只有斑点的大理石的大自鸣钟,钟顶上驾着一所穹顶的小屋,面前有两根歌林多式的石柱子,屋顶上又立着一位弓箭手,一手挽着一张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没有别的东西,因为那里没有余地了。这些东西的每个空当里立着一个个小的镶着镜框的奥康诺太太的家属的相片。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有一面刻玻璃镜,镜的两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许多层木架。每层上都摆着一只茶杯或一只碟子或一只瓷碗。壁炉的左首挂着一张金属制成的画片,片上是一个少女,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衣,跨着很清楚的一级级的石阶,渡过一条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画】片之中央饰着一头牛,地平线上是两只白羊,一只棕色狗,一个喷水泉和一个日规。壁炉的右首是一个少年,穿一件紫红外套和一A黄色,齐膝的半截短裤,臂下挟着一顶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条小河,形同对面的是一模一样的,并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样的紊乱。每堵墙上有三张画片——屋内共有九张,三张画的是羊,三张是战争,两张是神画,是两个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个特别令人绝望的荒野上(每块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骆驼)。这两人中的一个很注意的凝视着一个骷髅,那一个却在竭力回避一个不大表致的妇人,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长衣:长衣上部隐约露出一截胸膛——大概这就是那人竭力回避的缘故。最末一张画片是一个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师椅内,好像很有学问似的在那里读一部本子厚大的圣经:她戴着她祖母的帽子,还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很可爱却很庄重。她的一旁坐着一个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只小猫专心一志的在追逐一个绒线球。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莫须有太太讲给她女儿听的,她又讲到那地毯也许是在土耳其或旁处织的,那碗柜大约不是花梨木,那些椅子脚与有的桌子腿因为受过震动都得了软脚病,那些淡黄色的窗帘,内加一层毛织厚窗帘,外加一层百叶窗。还有一个鹿头立在门的木架上,这个大约是他们家里的人在梦中射得的,还有几只银杯子放在这猎得品的侧面,大概是锡制的。

莫须有太太又用一种刻薄的口气,她虽然刻薄但还不敢十分放肆,批评那家主人的模样,品性。她有一个毛发茸茸的下巴,莫须有太太说,她有一嘴露牙与一种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们的事情应该怎样做,她还要刺刺不休的叮嘱他们怎么做。除了这种絮烦她什么也不说。——这位太太让她给洗五间房间,一长条楼梯,所给的胰子没有普通人家给的多,但是,也许,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并不是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