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六卷(第4/6页)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剑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暗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期,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小说月报》。

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薛时进编《现代中国诗歌选》。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的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哀曼殊斐尔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也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海边的梦(一)

“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

遥遥的看那海天一角,斑斓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现在哪儿在?

若有所待?

为何她也不到这儿来?

于是痴立在海边许多时,

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

“或者我与我的情人在海边散步,

步儿的徐徐,低低的私语,

同来同去——

偶回首看双双的脚印一步一趋,

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

于是缓缓的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拍着手相歌相和。”

“我在此海边不可以久留,

我与我的情人紧紧地手携着手,

天长地久——

一跳跳入海心,我们的死尸已腐朽,

但我们这两颗心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