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13/23页)

所以如其在哈代的诗歌里,犹之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他对于人生的不满足;发现他不倦的探讨着这猜不透的迷谜,发现他的暴露灵魂的隐秘与短处;发现他悲慨阳光之暂忽,冬令的阴霾;发现他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发现他不留恋的戡破虚荣或剖开幻象;发现他尽力的描画人类意志之脆薄与无形的势力之残酷;发现他迷失了“跳舞的同伴”的伤感;发现他对于生命本体的嘲讽与厌恶;发现他歌咏“时乘的笑柄”或“境遇的讽刺”,在他只是大胆的,无畏的尽他诗人、思想家应尽的责任,安诺德所谓Application of ideas to life;在他只是露他“内在的刹那的彻悟”;在他只是反映着,最深刻的也是最真切的,这时代心智的度量;我们如其一定要怪嫌什么,我们还不如怪嫌这不完善的人生,一切文艺最初最后的动机!

至于哈代个人的厌世主义,最妙的按语是英国诗人老伦士平盈(Laurence Binyon)的,他说:如其他真是厌世,真是悲观,他也决不会得不倦不厌的歌唱到白头,背上抗着六十年创造文艺的光明。一个作者的价值,本来就不应得拿他著作里表现的“哲理”去品评;我们只求领悟他创造的精神,领悟他扩张艺术的境界与增富人类经验的消息。况且老先生自己已经明言的否认他是什么悲观或厌世;他只是,在这六十年间,“倔强的疑问”着。

我手头有的就只他的一本诗选(Selected Poems of Thomas Hardy——Golden Treasury Series)和他最后出的那本集子(Later Lyrics and Earlier——1922)。很可惜有几首应得引用的诗都不在这里,譬如The Tramp Woman、The Church Clock(Samuel C.Chew:Thomes Hardy)On Shakes peare(?)、My Cicely、The Widow。

如其你早几年,也许就是现在,到道骞司德的乡下去,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招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撤克士(Wessex)小说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的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撤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天上的云点,草里的虫吟,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他灵敏的神经里印下不磨的痕迹,或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或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铜盔铁甲的骑兵曾经在这日光下驻踪;或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萎的大树下,听前面乡里的青年男女,在笛声琴韵里,歌舞他们节会的欢欣;或在开茨或雪莱或史文庞的遗迹,悄悄的追怀他们艺术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Theophile Gautier)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美好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迹,就是眼前最琐小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长、奥妙的意义,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窥测的。从他那八十年不绝的心灵生活——观察,考量,揣度,会悟,印证,——从他那八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纯经验里,哈代,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轻灵最可爱的音乐,纺织他最缜密最鲜艳最经久的诗歌——这是他献给我们可珍的礼物。

所以哈代乡土的色彩,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在他的诗文里,卫撤克士,从前一个冷落的少人注意的区域,取得了不朽的生命,犹之西北部的“湖区”(Lake District)在华茨华士的诗歌里留存了不磨的纪念。莎士比亚是最广博最普遍的艺术家,但同时他也是最富于地方彩色的作者。哈代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之广博与普遍,我们只能想起世上最伟大的作者去比拟他。但同时又有谁,除了莎士比亚,我们可以承认最是代表英民族特有的天才?没有真伟大的艺术家可以鄙弃他所从来的乡土,艺术的原则是从特殊的事物里去求普遍的共性,这共性就是真理。其实,在艺术的范围里,也只有从剥尽个性的外皮,方可以见到真理的内核。所以哈代书里的主人公,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没有一个不在他的品格里带着卫撤克士的护照。但同时哪一个A是纯粹人道的标本,哪一个不要求我们“艺术真”的认?

哈代的诗,与华茨华士或与他同代的满垒狄士(George Meredith)的诗是绝对的不相同。但他诗艺的灵感的泉源与原则,却是分明与他们的可比:他们都以自然为他们艺术的对象,以人生为组成有灵性的自然的一个原素。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态度与方法是互补的:华茨华士与满垒狄士看着了阳光照着的山坡涧水,与林木花草都在暖风里散布他们的颜色与声音与香味——一个黄金的世界,日光普照着的世界;哈代见的却是山的那一面,一个深黝的山谷里。在这山冈的黑影里无声的息着,昏夜的气象,弥布着一切威严,神秘,凶恶。所以华茨华士大声的宣布:

Welive by Hope,Admiration and Love.

他诗里形容神灵的自然最雄伟的诗句是:

The mighty Being is awake,

And doth with her eternal motion make

A sound like thunder,everla stingly.

或是满垒狄士,他永远的不怀疑人生的趣味:——

Sweet as Eden is the air,

And Eden-Sweet the ray.

他自己就是个“上腾的百灵”(The Lark Ascending)。但哈代到了最颓丧的时刻,竟至于愤懑的喊道:

“Mankind shall cease—So let it be.”

他的自然的概念也是华茨华士的反面,他看这宇宙只是个神灵灭绝了的躯壳,存下冷酷的时间与盲目的事变。像一群恶魔似的驱逐着,戏弄着无抵抗的人生!

所以他思想的途向与维多利亚中期的同时者所取由的,分明是相背的。在春朝群鹊的欢噪里,秋雁在云外的哀鸣是不能谐合的。他的忍耐是酬报A,如其他早二十几年便露布他的诗歌,那时决不会引起他应得的意,至多不过取得一个与“痉挛派诗人”(The Spasmodics)相似的知名,也许竟至阻碍他那无双的诗剧的成功。况且他又在史文庞的身上寻得了一个最强有力的知己,与他一样的厌恶维多利亚主义之庸俗,一样的反抗物质胜利的乐观论调,一样的厌烦盛行的嚣情主义(Sentimentalism),在他的前面开放了瀑布似的大声,预报思想与文艺的转向;等到一般的歌音已经流水似的消淡了,他的(史文庞的)还是——